Ⅱ．出遊
天空，是水藍色的。排列整齊的雲塊劃過天邊，透著朝陽在視網膜留下不一的明暗。風很輕柔，往四野流通，掀起碧綠樹蔭。氣溫也宜人，只是有上升趨勢，也許正午會達到高峰。
——橫看、豎看、上下倒著看，都不是適合外出的日子。
前引擎蓋盡數淪陷，陽光擺明想往車裡駕駛座入侵。副座上，休狄放下擋陽板，又叫司機調低冷氣溫度。後座妻兒的對話傳進耳朵，他閉目養神，試圖想像嘰嘰喳喳的聲音是鳥鳴。
夢想設計展覽會作為業界名氣最高的展覽，為期二天，規模龐大。它提供舞臺給全國從事各類設計工作，或志在進入此行的人銷售自己構思的作品，是所有設計人 共襄盛舉的盛會。夢想設計展覽會每年舉辦一次，參展者有職業設計師、國內大小品牌的廠商代表，以及就讀相關系所的學生。擺設的攤位總計超過一千，吸引大批 人潮前來，也是會登在當天報紙的熱門消息。
而他，休狄．辛德森，之所以現身通往展場的路，純粹由於聽說家裡小鬼中排行第二的傢伙讀的學校也參與展出。僅此而已。
區區一個展覽有什麼好看？休狄摸出上衣口袋裡的GUCCI太陽眼鏡戴好。他待慣辦公室，討厭擁擠，也不適應陽光。阿斯利安和冥漾的興致比他高，手持個人相機，期待在會場拍到耳目一新的東西。
話說，那間學校叫什麼名字？亞斯……亞裏斯——藝術學院？休狄有些困難的回憶小孩就讀的學校名稱。學校是小鬼自己報考的，學校很新，校史短暫，不過風評不錯。天曉得人怎麼上榜。
休狄沒來由地浮想聯篇，轎車順利來到目的地。
主辦單位仗著協辦人多又有公部門補助，豪氣的租下七層的展演大樓作為場地。早上九點四十分，排隊購票的人就從大樓入口排到對面馬路，還繞來繞去拐好幾個 彎。休狄臉一垮想打道回府，阿斯利安按往例安撫老公，冥漾播手機通知場內的人。六分鐘以後，辛德森家次子，西瑞．羅耶伊亞，進入一輛停在無人小巷的豪華黑 色轎車。
「嘿，你們怎麼都在？我以為只有漾會來咧。」拉開車門，西瑞驚喜的想撲上去給並肩而坐的阿斯利安和冥漾一個擁抱。家人捧場他非常激動。
「兒子參加展覽，這麼值得紀念的日子，身為家長不來就太說不過去了。」摸摸西瑞的頭，阿斯利安面露好媽媽的微笑。
「不管什麼活動，只要家人有參加，其他人都該去捧場。」眨了下眼睛，冥漾面露好弟弟的微笑。
「哼！」這是休狄。他看向別的地方，沒有微笑。
「啊啊，臭老頭，沒事哼什麼哼？好久不見，一見就找碴，討厭！」西瑞挽起袖子要和休狄理論，阿斯利安眼明手快，趁父子間擦出的火花化為大火前把它熄滅。
「兒子，別讓生氣壞了心情。今天我們特地來看你，排隊的人好多，有辦法讓我們直接入場嗎？」阿斯利安直視西瑞的眼睛。處理親子關係這件事上，他比他老公有智慧。
「有啊。這裡有側門，你們跟我來就行了。但是，為了以防萬一，我想分開行動。」西瑞拉起掛在脖上的展場人員識別證。靠這張證件帶人進去也行，不過走大門太醒目。
阿斯利安點頭稱是。畢竟辛德森家二代的真面目，是不能曝光的秘密。鑒於西瑞的時間寶貴，阿斯利安和冥漾討論入場後的細節。他們打算裝成陌生人各逛各的，展覽結束再回原地集合返家。現下，只有一個問題，就是集合時間。
「休狄，你覺得約幾點好？」
阿斯利安尊重的看向一家之主，等他請示。
「本董座要一個人走，你們自個決定吧。」
一家之主雙手插腰，傲慢的哼哼兩聲，說出跌破眾人眼鏡的答覆。
「…………」
西瑞和冥漾沉默了。他們懷疑自己聽見什麼。
「呃，你的意思是不跟我們一起行動嗎？是這樣嗎？我有沒有誤會？孩子們，告訴我，你們聽到什麼？」阿斯利安明顯六神無主。
「「父親／老頭說他要一個人走。」」冥漾和西瑞說。休狄補充一句你沒有誤會，這些粉碎了阿斯利安的希望。回憶過往，源於休狄欠缺常識導致的悲劇逐一湧現。長年為丈夫收拾殘局的辛德森夫人默然。
「別這樣，休狄，至少跟西瑞進場吧？售票處多擠你也看到，沒休息座也沒有遮陽蓬，排隊很累又浪費時間——」
阿斯利安努力找理由說服老公。沒常識不打緊，重點是休狄還很沒耐性，排隊排到暴走是可想見的。屆時，他怕他使出極端手段，動用關係直接插隊或叫打手來趕人，場面就難看了。
「我不排隊，也不想欠這傢夥人情。我的事會看著辦，你們自己約好就好。」休狄白了西瑞一眼，迅速別開眼睛讓他沒來得及白回來。
「………………」
結束想自己走就算了，為什麼開頭就鬧不合群？阿斯利安嘆息。多年夫妻相處培養出的直覺一閃，他明瞭了。休狄常在媒體上露面，被指認的機率頗高，同行哪怕一會，都有被識出的可能。若是基於這種考量──
「好吧。漾漾，五點半我們在這裡碰頭。西瑞，麻煩你跑兩次了，不好意思，先帶漾漾過去吧。」
認同老公做法，依然不太放心，阿斯利安開始傳述平民知識，他舉列排隊時各種可能發生的狀況，並向休狄說明適當的因應方式。苦口婆心間，西瑞打量冥漾的衣 著。簡單的T-Shirt、牛仔褲加帆布鞋，一副不引人注目的學生貌。知會了阿斯利安，西瑞抓著小弟的衣服後領，安心往最近的入口出發。
進場的路程很短，出巷口登上一段鋪磁磚的階梯，接著面對的玻璃門就是展演大樓某後門。剛開放入場，已有為數可觀的人來往。
「有空來我的攤位看看吧。」成功偷渡冥漾，西瑞轉身要去接阿斯利安。他揮揮手，俐落側面融入人群，失去蹤影。冥漾沒有留連，往反方向邁開腳步，兄弟暫時分道揚鑣。
剛踏進停轎車的巷子，西瑞就看到休狄側臉望天邊，阿斯利安掛笑站旁邊，恰似打架蹺課的不良學生對抗矢志感化迷途羔羊的熱情教師。西瑞依車而站，和打量冥漾一樣打量阿斯利安。白色長版軍裝外套，煙管褲和長靴。他很快評估完成。
「老頭，你的太陽眼睛給我。」西瑞感嘆。有副好皮相，其實是麻煩。
「不要。喜歡的話，自己存錢買。」休狄拒絕。他討厭不尊重人的小鬼。
「不給拉倒，那種東西我也不想要。可是，老頭，看看你老婆，不覺得他很有型嗎？身為男人，讓老婆在外面拋頭露面可以嗎？當然不可以。他那麼漂亮，回頭率肯定很高，壞人纏上了怎麼辦？交出眼鏡來吧，我們幫他遮臉，保護他不被搭訕。」西瑞建言。他的神情不像在說笑。
兒子，你的成語和形容詞都用錯了。莫名成為父子談話中心的阿斯利安聽出兒子話中有錯。他思索鑽研藝術之道，是西瑞荒廢母語的間接或主要原因。
休狄將拋頭露面、壞人、纏上等詞句組成一幅畫。阿斯利安雙手護胸，瑟縮著不知如何是好。猥瑣的人圍住他，伸出不懷好意的鹹豬手。阿利進退不得，哭叫「老公，救我！！」
「……………………」
「休狄？」不懂老公腦內妄想，阿斯利安困惑的問。
休狄脫下GUCCI太陽眼鏡，慎重的交與阿斯利安，要他戴好。
「哼……小鬼，你沒我想像中的笨嘛。」父子對視片刻，休狄說。
「彼此彼此，你偶爾也能說話。」西瑞的語氣不溫不冷。轉向阿斯利安，他快活的說：「母親，我們走吧，入場時間過了。」
「那，休狄，晚上家裡見囉。」阿斯利安隔著眼鏡凝視老公一會，才和西瑞並肩離去。確定夫人及二少爺的身影出了視線範圍，轎車司機觀察休狄臉色，小心開口探詢：「老爺，請問接著您打算怎麼做？」
「你去售票處看誰排在最前面，要他讓出位子給我。」
休狄開了一張支票，豪邁地撕下遞出。司機克制自己不要昏倒。那筆錢，他不吃不喝工作一年才存得到啊！就這麼送人？就這麼拱手送人！？
「……………………………」
專職是開車運送老闆，偶爾兼差跑腿的司機，遭懸殊的貧富差距打擊了一番。他認份的揣著支票，發誓要告誡小孩別在沒現實感的有錢人底下工作，三步併做二步奔出小巷。
時間流逝。中午，冥漾逛完了二樓一半的展場。他的動作不快，又秉持看到有趣的作品就停步的精神，拖慢瀏覽速度。眼睛看得疲憊，便遊移視線。走著走著，肩膀擱包包的部位有點酸，冥漾揉揉肩，把包包換到另一邊。
會場空間寬敞，設備新穎，感覺大氣。大坪數的面積彌補樓層數少的缺點，鐵灰色的金屬條編成中空拱門立在天花板下，襯著彩色汽球顯得活潑。氣氛熱鬧卻不吵雜，累了隨時能找路旁空位坐。群眾神色快活，熙熙攘攘，熟人從對面走過來，也可能擦身而過。
思及自己的烏龜速度，還沒光臨西瑞的攤子或許就五點半了。冥漾二度連絡西瑞。
「二哥，是我，方便說話嗎？」
「嗯啊，還好。怎麼了？」西瑞的聲音精力十足。突地，他擔憂的喊：「莫非，老頭闖禍了？！」
「不是啦，我沒收到父親的消息。剛才忘記問了，你在幾樓？展場太大，我先去找你？」
「這樣啊？我在頂樓！會場右邊有樓梯，往上走到最高層，出門朝十一點鐘的方向走就是。攤子不難找，設計的很醒目，你要現在來？」
「是啊，我想現在過去，等會見囉。」冥漾準備結束，依稀聽見西瑞還在說，趕忙湊近手機。
「……漾，我很歡迎你來，可是我沒時間陪你逛耶。」
「沒關係，我只想看看你的作品。即使不能一起逛，說幾句話可以吧？」
「──ＯＫ啦，盡管來吧！」西瑞比出冥漾看不到的姆指。「我介紹朋友給你認識，他們一定很意外，我平常不怎麼提家裡的事。」
「可是，不能講我們是兄弟耶？」危機意識十足，冥漾想到重點。假如西瑞用「這是我弟」為開場白就好笑了。至今家人累積的苦心全會白費。
西瑞停了約五秒。是啊，辛德森家最需要的偽裝，一家子排排站，最好看起來像是路上隨便抓來湊在一塊的。
「……就說，是朋友好了。」想一想，他下結論。反正就外觀而言，他們五人的差異夠大了。
「好。待會見。」
抓著包包揹帶，冥漾尋找電梯。爬樓梯要用到身體，借助現代發明更方便。前後繞完，電梯沒瞧見，引路指標也沒看到。正思考照西瑞說的做，一股濃鬱的香氣飄進鼻翼，掌握注意。
香氣來自鑲在兩面牆壁交會處的一個獨立攤位，暈黃的照射燈下它極為明亮。站在收銀台邊的女孩和冥漾四目交接。移開視線之際，她對他友善的一笑。
入場了。阿斯利安漫步四周，神色自若。這裡很像嘉年華，歡笑的人們散播愉快氣氛，新奇的設計讓平常不甚關注藝術領域的他大開眼界，也更瞭解兒子的世界。
行經並連的一排攤子，尾端角落放著一把折疊靠椅。椅墊放著兩色印泥，以繩子繫住的塑膠印章和白紙。聯想可能是什麼人的作品，阿斯利安走過去端詳。印章底部刻著逗趣的怪獸圖樣，表情讓人莞爾。選擇喜歡的圖樣，阿斯利安想把它們蓋回家作紀念。
有人輕觸後肩，他側過頭。找他的，是沒見過的陌生男人。年紀稍長，穿著輕便，脖子掛著相機。後方站著十多人，男女都有，年齡不一，共通點是攜帶拍照工具。怎麼了？
「先生，你找我有事嗎？」困惑卻客氣的詢問。感覺那些人擋住去路，阿斯利安有些不舒服。
男人把臉貼過來。
「先生，你好，可以請你和我拍一張照嗎？」
「──…………」阿斯利安愣了。第一次有人提出這種要求。
「我一直在觀察你，先生。你長得很帥，像雜誌模特兒，我沒遇過這麼好看的人。就當滿足虛榮心，請你和我合照，我就有了和帥哥一起拍的照片可以炫耀！」男人雙掌合十，誠懇的拜託。
「對不起，這事我不能答應……我有私人理由。」阿斯利安為難了，手摸口袋中的太陽眼鏡。
「咦？不行嗎？一張都不行？你是明星藝人，拍照會侵害版權？」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個普通人（應該吧），有不能拍照的理由的普通人。」阿斯利安澄清。
「……真頑固。沒辦法，咱們上吧！！」
一個拍手，後面的人聞訊，出示個自手上的相機手機，一致喊道：
「麻煩你，跟我們合照！」
「不──等一下，請別這樣！！」群體動員招來更多路人側目，不起眼的小角落逐漸變成觀賞聚點。阿斯利安揪著男人的衣領。「你解釋一下，他們在做什麼？」
「他們是和我有相同目標的人。大家都覺得你長得太好看，讓人無法忘懷，想拍照留念。怕全部圍過來會嚇到你，我自願當代表，先來跟你接觸。」
「你們……是一夥的？」
「不。我們互不認識，因為目標一致才聚在一起。比如我，在你進到這樓展場才注意到你，有人說他從一樓就跟在你後面了。」
阿斯利安冒汗。回想進門前，西瑞怎麼說的？
和休狄告別，他隨二兒子往側門出發。沿途交談得很開心，直到他們爬上樓梯。
「母親，我走了──欸，您不戴太陽眼鏡嗎？！」
要從別的方向離開的西瑞，看到他臉上什麼都沒戴就要往內走，急忙拉住人。
阿斯利安想，自己當時夠天真的。
「兒子，不會有事啦？你和你爸多心了，我不是小孩子，懂得分辦是非，不會隨便跟人家走。再說，室內戴太陽眼鏡好怪，GUCCI和我的衣服也不搭。」
「嗯啊，這副眼鏡稍嫌華貴……不，母親，您錯了！就算再不搭，也要戴上去！遮住您的臉絕對有必要，如果您希望能不受打擾逛完設計展的話！！」西瑞慌張的強調。
「真的有必要嗎？太誇張了吧。」阿斯利安斜著頭打量兒子。
西瑞搖頭。「絕對有必要。我百分之百肯定。您就聽我的吧！！」
「為什麼？以前我獨自上街，沒變裝還是逛得很開心？一點事也沒有。」
「……那是因為老頭派了保鏢，趁您不注意時將居心不良的人通通趕跑啦！」沒耐性了，西瑞挑明真相。「好了，快，戴上眼鏡！」
盯著人把和老公分開後就取下放外套口袋的GUCCI戴到鼻梁，西瑞拉開側門，稍微使力推阿斯利安的背。
「記住，千萬不要摘眼鏡──」
臨走之時，西瑞又叮嚀一遍。可他沒聽進去，抱著這對父子怎麼這麼認真啊好可愛的心態脫下眼鏡。現在無故被人攔截要求拍照，就叫自作自受。
思緒回到當前，麻煩還沒了結。
「先生，和我們合照啦──」拿相機的人們再次大叫，腰都彎下來了。
「抱歉……我的答案不變。」阿斯利安迴避扎在他身上的重重視線。
「就一張合照？全體大合照，拍一張就好，拜託──」
標準降低了，還是得拒絕。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能配合，請別再這樣了。」阿斯利安無言。
一段不適時的音樂打斷對話。樂聲很熟，是他的手機鈴。說著不好意思，徑自到椅子旁接聽，阿斯利安希望講完時人也散了。
「喂，阿利，是我。還好嗎？」
──休狄？！ 阿斯利安一陣心虛。
「我很好，休狄，怎麼了？」
「沒特別的事，想知道你逛得怎樣。有沒有遇到奇怪的人？太陽眼鏡有好好戴著嗎？」
阿斯利安冒汗。奇怪的人遇到了，太陽眼鏡也沒戴。
「休狄，放心，我什麼事也沒有。設計真的很有意思，平常該更關注這方面的事。你呢，被認出來了嗎？」
語氣瞬間加快，是我多心了？休狄想。他在書上讀過撒謊者講話時會表現的徵兆。不，阿利不會騙我。從小相識至今他沒對我說過謊。選擇信任，休狄放心了，要結束通話。
「沒有。先聊到這邊吧，我只想知道你的狀況，剩下的等回…………什麼聲音？」
「哈哈，你聽到了？你聽到什麼了？！」
「──有人在說拜託，聲音很大。阿利，你那邊在幹嘛？」用手指掏耳朵，休狄漫不經心的問。
「哈哈，是別人在殺價啦！看見喜歡的商品，偏偏售價過高，於是懇求賣方算便宜──」
阿斯利安覺得心臟跳到喉嚨了。握緊手機，他作勢驅趕那群不死心的人。再喊他老公就知道了！
「這樣啊。」休狄恍然。殺價的槪念，對他而言只存在談判桌。「阿利，小錢省了也沒用，想要什麼直接包走吧，刷爆卡也不要緊。」
「好，我會照辦的。你也好好看展，拜拜！」
阿斯利安果斷的結束談話。要求拍照的人期待接下來的反應，他盯著自己的手，良久。
「──我受不了！！」
不想再糾纏，拋下真心話，阿斯利安發揮昔日與父兄在狩人旅社工作擔任導遊穿梭全球各危險區域培養出的靈活身手突圍鑽進人群中，轉眼消失無蹤。
另一半活力十足的聲音繚繞於心，感到滿足溫馨，休狄凝視螢幕上作為桌布的阿斯利安的照片一會，溫柔的收好手機。
逛了許久，想起方才所見所聞，休狄承認，今日跟家人同行的決定不壞。不一般的槪念體現在一般事物上，能造就驚人的成果。外觀簡單的公仔垂著頭，高度有他 一個成年男子高、瓦楞紙做成沙發，可折可疊，還可變出數種用途、銀製的寶石飾品仔細擺在方形玻璃箱、液晶電視播放黏土捏的主角影片和自創動畫、用鬆軟材質 做成的粉紅沙發及青色抱枕等等。
有意識回顧腦中的影像，休狄雙手抱胸，一面放空思緒，一面想接著去哪裡。沒人靠近問他是不是那誰誰誰，他樂得輕鬆，換上到異鄉旅行的遊客旁觀當地的淡然心態。
這時，一股微弱的哄鬧聲慢慢引起騷動。右手九十度的方向有個攤位，沒有其他佈置，只在內側併排鐵桌擺放展示品。人們堵在周遭，不時發出尖叫，形成奇特的景象。
──偶爾看看熱鬧也不錯。
一時興起，休狄往那裡邁出腳步。
這是一個小攤子，十步就走完一圈。右邊是收銀台，中間牆壁凹陷處掛著三個長方形的深色木頭擱物架，邊緣裝飾假花，天花板垂下串珠反射燈光，閃閃發亮。隔 著寬走道，白鐵製的三層矮櫃和擱物架相對，冰冷的金屬板鋪著樹枝編成的墊子，艷紅的圓形果實隨意灑上點綴。擱物架和鐵櫃放著塑膠膜、紙雕花、緞帶包裝的手 工精油香皂，尺寸形狀不同，數量豐富，香味就是這麼來的。
味道聞著很舒服，不覺間就走過來，冥漾想，一定是這樣。媽媽級的婦女在架子前挑挑撿撿，櫃子和架上的香皂有短缺。固然不知道精油香皂的知名品牌，冥漾直覺了解，這個年齡層女性的中意，說明東西有品質。
「您好，今天我們大出清，香皂全部五折，歡迎參考我們的商品！！」
隻手撐在收銀機上，女孩笑盈盈的促銷自家香皂。本來就考慮帶伴手禮送人的冥漾臣服在五折的威力下。
「小姐，我想買香皂送人，請妳介紹它們的用途，例如哪一類人適用哪種味道。」
「市面上常見的精油香皂我們都有，你告訴我想送什麼人吧？我幫你挑，應該找得到你要的。」
唯一一個顧攤的人從紅皮吧台椅站起來。冥漾跟她走到矮櫃附近的空位。他想好禮物要送誰了。
「我有二個同學，彼此性格不同，相處時總是很融洽。其中一個是女生，她很活潑，愛玩愛笑愛交朋友，在班上人緣很好。」
「女生的話，我推荐仙人掌香皂。能預防皺紋、軟化皮膚，重視外貌的人會喜歡。你還是高中生吧？十五、六歲的女生普遍都在意臉蛋。」女孩想了一下。
仙人掌？為什麼是仙人掌？以為喵喵會分到洋甘菊或薰衣草之類的冥漾想。不過專家都推荐了，也許那些成份的產品她常用，換別種也好。
「另一個朋友，是怎樣的人？」
「喔，是個資優生，大小考試都是一百分，全年級最有希望進第一學府的人。他凡事要求完美，想做到最好。我希望他放鬆一點，不必太嚴謹。」
「……這種人，走不好會鑽牛角尖吶。我想，檀香跟他很合。檀香味道淡雅，有助於安撫焦慮，抒解緊張。」女孩從矮櫃底層拿出香皂給冥漾。檀香昂貴，用途廣泛，和千冬歲背後悠久的名門家族形象很配。
冥漾把仙人掌跟檀香香皂收進購物竹籃，提醒自己買一塊來用。
「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有。住院的人適合什麼？我哥哥受傷了，在醫院待了二個月。」冥漾補充：「他不喜歡太華麗的味道。像檀香那樣的，我想接受度比較高。」
「討厭華麗……這個味道怎麼樣？」女孩從中間擱物架的一個格子取出產品：「蘋果幫助入眠、促進食慾、鎮定心情，帶來清新感，送病人挺合宜。我本來考慮拿玫瑰花給你，接受度好像不高，就換這種。」
玫瑰花？冥漾看向人所指的方向，矮櫃頂層堆著小山一般的綻放玫瑰，花瓣很薄，微曲卷起的弧度比美實物，隨便放就足夠賞心悅目。
「那不是塑膠花？是香皂？！」他一直以為是假的。
「是香皂喔，可以拿來洗臉，保濕效果不錯。」
「……這個送給我哥，他一定不會用，而是原封不動帶回家當擺飾……」
想著主張實用節約的大哥和他那只有基本生活機能的房間，冥漾感嘆。
「最後是三十歲的中年男性，工作是幫人處理生活事務，要負責例行家事還要處理突發狀況，常跑來跑去。他一直很照顧我，我想向他表達感謝。」
「送給勞心勞力的人，茉莉是最好的。茉莉讓人溫暖，對恢復精力情緒有效，還可以增加皮膚彈性，給人容光煥發的形象。」
「──我就要這個。」恢復功能是好物，冥漾連蘋果茉莉香皂一同買了。「謝謝妳，想找的都有了，接下來我自己看就好。」
「好的。」
女孩坐回吧台椅，收銀台前有人等著付錢。她一一為客人開單結帳。冥漾蹲在白鐵櫃左邊試聞手工香皂，他要買一塊自己中意的。付完錢的人捧著商品離開，又有別的路過的人走進來。整個下午，香皂攤始終不乏人光臨。
阿斯利安的逃跑最後在洗手間劃下句點。不顧被他突兀的舉止嚇著的男士，他用外套包住頭，拉開最裡面的隔間門大步衝進去，再用同樣快速拉上門鎖，整個過程不到三秒。
「呼……這樣，那些人應該跟不上吧。」心懷對不同信仰的神明的感激，阿斯利安輪流默唸阿拉、佛祖、上帝的名字。靠著磁磚牆，他抱住雙臂，平息激烈心跳。昔日擔任導遊練就的爆發力還在，拜此之故，他成功甩掉一竿不懷好意的陌生勾搭者，解決被人纏的問題。
「那個人怎麼回事？跑得好快！」
隔間外，其他人紛紛議論阿斯利安的行為。
「誰知道，可能肚子痛吧。」
隔間內，阿斯利安蹲在牆角，雙手托著下巴盤算下一步。變換視物高度引發靈感，他想到他是為了兒子來的。一到六樓不見影子的西瑞，唯一可能在的地方是七樓。摸出GUCCI戴上，阿斯利安神清氣爽的步出隔間。
為了切斷和勾搭者重逢的可能，他選擇其他方式重回會場──爬樓梯。怕電梯負載不了大批人潮，主辦單位把安全逃生門也開了。扶著把手拾級而上，底下爆出一 陣噪音，聲音混合奔跑的腳步聲和叫喊，大量的人才能製造這種效果。阿斯利安順勢往下看，記者和新聞工作人員扛著設備勇猛的往樓上衝，人龍從五、六樓之間的 平台拉長到三樓，領先集團的人和阿斯利安擦身而過，雙方距離僅隔了三寸。
「怎麼了，這麼多人？」
阿斯利安彷彿看到遷移中的非洲野牛。頓時，他萌生不好的預感。媒體跑得那麼快，是急著要做採訪。能吸引媒體追逐、對觀眾有可看性，又在此時此地現身的名人，他只認識一個。
休狄．辛德森。
「──我馬上到，休狄，拜託，不要講錯話！」
咬緊牙關，做好最壞打算，阿斯利安衝上七樓。
對於擠進人群裡這件事，休狄．辛德森沒有任何經驗。不過，與阿斯利安交往的期間，他們常到百貨公司參加週年慶或節日大拍賣。平民不顧形象為看中的特價品彼此嘶吼、叫罵、大打出手的畫面總讓休狄不可置信。
叫他更不可置信的，是阿斯利安不但不反感這種行為，反而熱衷參與。
「休狄，百貨公司就是要像這樣才熱鬧啊，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我衣食無虞。每年幾次，事先列出想要的商品，再到百貨公司一次買齊，這種精打細算不也蠻可愛的嗎？買到一定金額還能換贈品或抽獎呢！」
休狄不予置評。他沒有說實話，他知道阿利聽了會失望。陪阿利來是最大的限度了，他站到一邊涼快，看阿斯利安擠進人群中搶想要的物品。
和人互擠會把自己弄得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絲毫不體面。休狄不阻止阿利去因為他喜歡，他尊重他。可這不代表阿斯利安要求休狄跟他一起去擠時休狄要答應。休狄放手阿利做想做的事，阿斯利安不勉強休狄做排斥的事。
休狄沒想過，阿斯利安和眾平民之所以願意變得不體面，是因為有想要的東西。假如，未來哪天，他獨自遇到這種情況的話？
遭遇未曾想過的局面，必須認真思考。
看著幾步之遠擁擠的人以及造成這種現象的展示品，休狄分析他的困境。
幾分鐘前，他心血來潮，想學人湊熱鬧，看有什麼值得興奮的。站在人群外圍，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發揮優勢，休狄隱約看到寒磣攤子中央的長桌上，隨人們聚合露出的展示品一角，引起他極高的興趣。
問題來了。休狄想湊近觀看，又不願和人擠。有沒有快而有效的方法，幫他同時達成兩項目標？
退到無人的位置，再次使用手機。螢幕中阿斯利安甜甜的微笑，休狄召喚他的專屬保鏢。
「喂？是我，現在在會場四樓。詳細定點自己找，三分鐘內趕來，馬上行動。」
休狄喀嗒一聲收回手機，看著手錶默唸倒數。數到一百七十三，四名穿西裝墨鏡的魁梧男人快速移動到身邊。
「老爺，我們來了。您有何吩咐？」為首的隊長鞠躬。他留著俐落的平頭，語氣幹練。
休狄隨便一比圍在展示品前後的人。
「我要過去。叫他們離開，不要流血。」
「是。」四人齊聲說。在夢想設計展覽會四樓某展廳的群眾，迎來會館成立以來史上最大的危機。彷彿黑社會電影中老大登場的畫面放到現實上演，貌似黑道組成的開路團護送頭目招搖出巡。
「那邊的小姐，請妳後退，不要接近這條線。」手持警棍的保鏢在地上比劃界線，女子倖倖然移開腳。
「先生，太太，行行好，借過一下。」
另外二個保鏢用繩子拉出封鎖，還有人在疏導混亂的群眾。看展看到被趕走很莫名其妙，看在來人不容冒犯的氣勢，人們把疑惑不滿埋在心裡，乖乖照辦。
「老爺，場地清理完成。」保鏢隊長低聲報告。飛快掃視眼前景象，休狄滿意了。
「到旁邊等我。」休狄說，理所當然的踩上保鏢清空的、直達攤位中心的光滑地板通道。他看清楚了，展示品的全貌。
十棟娃娃屋組成歐式風格的街道景致，有水果店、書報攤、院落別墅、民宅和教堂等。巴掌大的模型玩偶穿插其中，有的在庭院喝茶，有的站在房舍外或陪小孩。街道路面鋪著石板和馬賽克地磚，屋頂有平有尖，像西洋的奇幻故事縮影。
從多重角度省視這套娃娃屋，休狄克制自己不要用手摸。私底下，他有個秘密興趣──閱讀各國童話故事。隨著製作技巧成熟，這項興趣延伸到蒐集風格相近的模型玩具。
「嗯，那個……先生？」
找死啊，誰在吵？休狄看向音源，左後方站著一位青年，身材高瘦，打扮和他家第三個小鬼差不多……窮酸。
「先生，您影響到其他人了，能否請您要這人離開？繩子也請撤離。」
窮酸的人努力表達看法。他在說休狄的保鏢。四人分別站在通道兩側，直挺挺的身影像守護金剛。
休狄看著對方的眼睛。青年強迫自己挺胸承受凌厲的電眼。
「你是誰？」
「我是這裡的負責人。」
「這些娃娃屋，是你做的？」
「呃，是大家合作的成果。」
五個人走到青年旁邊。他們穿著一樣的標誌制服，想來是同一個工作團隊。
「正好，我有事要問你。」休狄神色一凜。
選好商品，到了付款的時候。原價一個三百多的手工香皂打半折，算一算花了將近一千元。平常一口氣花那麼多錢會心痛，不過今天特別，沒有關係。
冥漾把香皂放在收銀台，女孩從底下隔層拿出一個透明圓形玻璃罐。
「消費滿五百元送贈品，你可以挑一支帶走～」
冥漾注視玻璃罐，一支支棒棒糖整齊的插在罐裡，有扁圓形、枴杖形、三角錐形和球形，包著彩色塑膠紙，中間綁蝴蝶結。
「這些也是香皂？」
「對，全部都是，可以放著或拿來使用。」
「我選這支。」
冥漾抽了一支遞過去。女孩把冥漾的東西裝進紙袋，和找的零錢鈔票放在小盤子推給他。
「好的！謝謝惠顧，袋子裡有我們店面的廣告，歡迎再度光臨！！」
道完謝，冥漾小心收好紙袋。隨著手的動作，心頭浮現一種奇異感覺。
總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麼？一件事？一個約定？偏偏想不起來…………
不多加思索，冥漾離開香皂攤，尋找下一個感興趣的攤位。
雷多．葛蘭多之所以成為藝壇的傳奇人物，在於他是那種享受創作帶來的樂趣，又因作品傑出獲得盛名，在世便晉身富豪的少數藝術家。
有人將雷多喻為第二個羅丹，他的才能是雕刻。
雷多的早年境遇並不順遂。繈褓時全家出遊，酒醉駕駛肇事奪走他父母。親戚認為倖存的小孩帶衰不願收養，法律協調才撥出一間後院空屋借他們暫住，展開雷多飽嚐冷暖，受盡排斥的生活。
好在雷多不孤獨。他有二位兄長，三人同住，彼此勉勵，相互支持。
十八歲成年那天，監護人轉交遺產，葛蘭多兄弟離鄉飛往義大利，他們要在那裡謀生。闊別大哥二哥，雷多到佛羅倫斯拜師學習石雕。白天他埋首雕刻，晚上去工 地挑磚。面對適應問題，他樂觀以對，從不叫苦，也不自甘墮落。規律的生活打下厚實基礎，無論技巧、構思或體能，雷多都有長足進步。
西元二千年，雷多發表女友為模特兒創造的圓雕，「妖精守護者」，轟動世界。這尊大理石雕像細膩典雅，透露著神秘的氣韻，被列入有史以來最美麗的女性雕像名單，和米洛島的維納斯及埃及皇后娜芙蒂蒂齊名，奠定雷多在藝術史上無可動搖的地位。
此刻，這位藝壇的傳奇人物，第二個羅丹，在記者的簇擁下接受採訪。一問一答間，雷多始終掛著微笑，半絲緊張也沒有，顯示他本人頗具公關潛質。阿斯利安環手作壁上觀，被簇擁的不是他家人就行。
「雷多先生，請問您怎麼會來這裡？」女記者嬌羞的遞出麥克風。
「當然是來看展覽的。」雷多撥弄額髮，公關微笑切換至自信的熟男微笑，電得女記者昏然倒地。「身為藝術家，務必要隨時擴充見聞。年輕人看待事物的角度鮮 活，志向也遠大，是我們這輩人缺乏、也最容易遺忘的。今天我特地前來，想欣賞他們傳達的槪念，順便沾染青春的朝呃啊——！！！！」
連珠炮的演說中斷。雷多雙手摀嘴，眼神不定的往音源飄。呃啊二字不是他喊的，是圍在外層的工作人員。他們跟人發生摩擦，同儀器推倒在地，哀號咒罵聲四起。
「幹！你們站在這裡做什麼？礙事！！」一個不滿的男生大聲指責，阿斯利安左眼皮不祥的一跳。這聲音好耳熟……
他不著痕跡地往無人的支柱挪動。
西瑞．羅耶伊亞現在心情不好。說好會來的小弟放他鴿子，他頂替得腸胃炎的同學顧攤沒吃到便當午餐。辛苦忍到載人到醫院的人來接班，心想總算可以打牙祭，記者突然現身，塞得想走的樓梯一帶水洩不通。
莫名的，西瑞憤怒了。
憤怒的危險之處，是會讓人失去理智。西瑞想起一年來的點滴。亞里斯藝術學院規定的畢業門檻，有一項是用展出者的身分參加夢想設計展覽會。確認主題、討論 聚會、分派工作、尋找贊助，什麼都自己動手，天天奔波勞苦。眼看鳥事快結束了，這群不識相的傢伙，為什麼要站著，擋住他奔向食物的康莊大道？！
空腹導致低血壓，血液無法上傳，細胞當機失靈。找出氣包的念頭運轉，爆發。西瑞．羅耶伊亞，忘記有電梯及其他出入口，化身蒸汽火車往記者暴衝。
「啊啊，我的立燈！燈泡和葉片都壞了……」一個中年男人無助的坐在地板上看著他殘破的吃飯工具。「……把完好的立燈還給我！！！」
抹去眼淚，男人揮舞著壞掉的立燈衝向西瑞，意圖與他同歸於盡。
「想打架嗎？來啊！！」
勾勾手，西瑞亢奮的喊。隨對方接近，拿捏好進攻距離，他使出掃堂腿。男人倒地，立燈自手中鬆開，升空再降落，燈座結實的砸中持有人後腦。
——反抗者陣亡。
全體人員屏息，大氣都不敢喘。
「不曉得圍在樓梯附近會妨礙別人通行嗎？限你們五秒內交出事主，否則本大爺不客氣了！！」西瑞踩住昏迷的男人的背發表流氓宣言。記者們你看我我看你，擠眉眨眼無聲的傳情。
作為同行，他們彼此敵對，有著強烈的競爭關係。可，在惡勢力面前，他們都是受害者。
「五秒到了，那傢伙是誰？」流氓不耐煩了。
「是他！」記者們指尖比向雷多，媒體人保護訪問對象的道德蕩然無存。犧牲人選有望，一心求平安，工作人員砲口對外跟著吶喊：「沒錯，事主是他，就是他！！」帶他走吧，想對他怎樣都沒關係，千萬別連累我們！！！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無辜供上檯面的犧牲品雷多，給一千隻針對自己的手攪得一頭霧水。他站在中心，不懂外邊發生什麼。事態詭異，雷多拿出手帕咬緊，神經質的動作因為場面混亂沒被捕捉。
有他人相助，西瑞順利尋著妨礙他行進吃午餐的禍害。置身人群（旁邊的人正慢慢退開）一臉傻樣的高個兒——雷多．葛蘭多。
「喂，他們會圍在這裡就是因為你嗎？」西瑞劈頭就罵，兇悍的氣勢補足他和雷多的身高差距。相較西瑞怒氣沖沖，雷多只覺得祖上庇蔭，何其有幸目睹傳說中的經典藝品——
那有著鮮艷色彩、硬挺質感，抗拒地心引力昂然生長的頭髮。擁有啟發靈感、鼓勵人投身創作的魔力。
「你媽沒說到公共場合要尊重別人嗎？光顧著講話不考慮旁人路權，差勁！！」西瑞決心幫學校重新教育這傻個，可惜蠻橫的態度抵消他的善意。圍觀者驚嚇猶存，撫住心頭傻站原地當陪襯。
雷多丟開手帕來到西瑞面前，步伐堅定覺悟。
西瑞唸了三分鐘，對方壓根沒反應，連句抱歉也沒有，這加重他的心頭火。仰首想看清來人計畫日後教訓，意外迎上一對藍眸。眸子深情寫滿癡迷，雞皮疙瘩竄上西瑞手臂。
西瑞打了個哆嗦。防備不及，雷多握住他的手。
「男孩，請做我的模特兒，我相信你會是我的繆斯女神。」雷多將西瑞的手覆上心口，微微加重力道按住。「感受到了嗎？這顆心，永遠只為你（的頭髮）跳動。」
席雷．阿斯利安，西瑞的母親，在場卻躲到立柱後面當鴕鳥。他猶豫是否上前勸架，又為不想造成群眾聯想而煩惱。命運之神賜給阿斯利安機會，讓他無需出馬，還能錄下兒子生涯發展的歷史鏡頭。
「西瑞，你真行，回家我要把影像拿給你爸跟你弟看！」阿斯利安啟動相機的錄影模式，歡樂的拍攝西瑞和雷多對話。
「繆斯你個頭！放手！本大爺是男的！！」
西瑞掙脫雷多的手，拳頭直擊他右臉，力道之大令人不忍卒睹。雷多踉蹌幾步，撐住膝蓋沒撲倒。心頭的藝術魂正雄雄燃燒，即使繆斯女神施以毒手，也不能澆熄！！
「別這麼固執嘛。跟我走絕對比你單打獨鬥更能快速成功，想要金子車子房子都不是問題，女人也是，要多少都行！！」
感動的招術行不通，雷多見風轉舵。瞥見西瑞胸口掛的識別證，明瞭他的身份，決心採利益誘惑。
「滾！別用那土氣的條件說服我。想要的東西，本大爺會自己弄到手！！」語畢，西瑞補上不屑的一哼，強調對方說什麼都沒用。
「欸，別這樣嘛，至少考慮一下？身為前輩，我的話是很有道理的……」雙重戰術皆告失敗，雷多好生沮喪，肩膀垮下來陷入暗淡。
「前輩？你也是玩藝術的？」西瑞質問。初見面的人的話無所謂信任與否，想驗證，倒有辦法。打算撂倒他反被撂倒的男人還踩在腳底，西瑞右腳施力，昏迷的男人呻吟著，悠悠甦醒。
「告訴我，他是誰？？」
「他是雷多．葛蘭多，刻出『妖精國的門衛』的人……」
男人撐起脖子，擦掉順著太陽穴流下的鮮血。
「妖精國的門衛？是那個有名的石雕嗎？」西瑞聲音變大了。
「是的，就是那個石雕……國小美術課本，都會介紹……」脖子一軟，男人再度趴倒，沒了聲音。
西瑞跨過腳下的身體，表情深沉嚴肅。
「你就是那個雕刻家？」他直視雷多。
「沒錯，就是我。」雷多自豪的說。「既然你確定了我的身分，請再次考慮當我的模特兒。就當另類打工。我會給你固定的月薪和休假，只要你和我簽約。當然，如果對契約書有疑慮，我願意親自與你父母長談……」
「本大爺拒絕。」
「啥？！」
「沒聽懂嗎？本大爺說，不．要。」西瑞加重句末語氣。
「為、為、為什麼？？？！！！」
雷多、記者、工作人員和圍觀民眾驚呼，他們聽錯了吧？！
「這還用問嗎？本大爺學的是視傳啊，是平面設計！跟他這個搞雕刻的人在一起，有前途嗎？」
西瑞指著雷多的鼻尖。說完，他轉身離去，留給眾人異常瀟灑的背影。雷多伸長手想挽留遠去的女神，毛遂自薦的人衝過去抱住他的腿。
「大師，選我吧！」
「我願意不支薪，請用我～」
「胡說！他要的人是我！！」
「放手，你們別黏著我！啊，男孩，別走─────！！」
「……………………………………」
「正好，我有事要問你。」休狄神色一凜。
青年和他的同伴戰戰兢兢的迎接任何可能拋過來的問題。強制請到通道外的群眾盯著他們等待下一句話，暴風雨來臨前的沉滯空氣籠罩室內，烏雲盤旋頭頂，揮之不去。
「這幾棟娃娃我全包了。告訴我，它開價多少？我立刻開支票給你。」
「什麼？你是認真的？」
青年過了一百秒才清醒。他挺直背，原地跳起。
「廢話，沒看到支票簿嗎。」休狄白了人一眼，出示手中鋼筆和支票簿。「想好沒？六位數七位數都可以，快決定吧，我得連絡家裡把它們載回去。」
「等──等等！實在太倉促了這件事，請再讓我們考慮一下！！」青年瞪大眼表示想爭取時間。
「哪裡倉促了？材料人力成本和個人欲得利益加總就是售價。你們不會連自己想要多少都不清楚吧？」
「啊，不是、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不打算出售找理由拖延嗎？這裡沒規定展示品不賣吧。」相信金錢無敵的休狄說。
「……是這樣的，我們很高興你的提議，不過也有要考慮的地方。」休狄看著人要他講下去，青年開口：
「第一個，展覽到明天下午才結束，我們希望能將它們留到那個時候，讓更多人知道我們工作室的存在。」
「……可以，我同意。而且我願意今天把金額付清。」休狄不猶豫的回答，在場人士被他的氣魄撼動了。「第二個呢？」
「第二個……是價格的問題。純手工打造的娃娃屋售價很高，稱得上昂貴，你……真的負擔得了？」
青年吞吞吐吐，休狄哼了一聲。
「同樣的話不必重複兩次。說吧。錢對我根本不是問題。」
誰呀──口氣那麼大──世上沒幾個人有能耐誇口錢說不是問題。人們不禁猜想這傲慢的傢伙是誰。然後，有人說話了。
「休狄．辛德森！我想到了，這個人是休狄．辛德森！！」
休狄的眼角餘光瞥向那人，被認出來形象便正式被檢驗，他保持先前那種沈著傲然的姿勢。
「他是休狄．辛德森？你確定？那個有錢到不能再有錢的知名企業家？」
認出休狄的人頷首：「就是他，我不會認錯的。雜誌登過他的專訪，他的髮色很特別，看一次就記住。」
私語如同漣漪，由中心向外擴散，引發迴響。人們換上欣羨的表情和崇拜眼光，休狄從死暴發戶跳級為社會菁英。手足無措的青年絞著手，男人身上中世紀貴族的風範，不是裝得出來的。
「原、原來您就是休狄先生……那麼了不起的人竟然願意購買我們的作品，真的很榮幸………」青年結巴了，他身邊的人也流露有人賞識的自豪，青澀，卻是由衷發自內心，一種引發共鳴的神情。
休狄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到家裡第二個小鬼。三個孩子中他和他處得最差，父子的交集限於吵架鬥嘴。或許，有種可能：在休狄看不到的地方，小鬼也曾以自己的作品為傲？會嗎？有嗎？
想法瞬間改變了，休狄往前踏一步。
「我有個主意，你們要不要聽聽？」
黑色轎車依約停在隱密的巷弄。迎來等待的人，它安靜駛上大馬路。
「漾漾，怎麼了，好沒精神？」阿斯利安拍拍小兒子的肩，若有所思的臉是怎麼了？
「我在煩惱。似乎忘記一件事，拚命想，卻怎樣都想不起來……」冥漾抱頭苦思。想不出來感覺好悶。
「想不起來的話，代表它不是什麼重要事。別放在心上，越在意越想不起來。」
有道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不如不去想。冥漾收起煩惱，雙手放到膝上，微笑：
「母親，這次展覽怎樣？你有什麼收獲？」
「超精彩的！漾漾，跟你說，我拍到你二哥跟那個有名的雕刻家………」阿斯利安翻包包想給冥漾看他錄的鏡頭。冥漾身子一抖。二哥？對了，就是二哥。西瑞二哥。
──不是說好要去找他，怎麼忘記了，還忘得這麼徹底！！
冥漾白著臉打開手機。未接來電總共有十五通。他調成震動模式幹嘛──
「喂？二哥嗎？抱歉，請聽我說……」
阿斯利安看著小兒子低頭努力賠不是。
載著母子的轎車隱沒在地平線彼端。
隔天中午，阿斯利安看電視新聞，得知辛德森集團董事長宣佈設置基金會及多項獎金贊助有志從事藝術的人，並在夢想設計展覽會網羅基金會的營運團隊時，發自內心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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