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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沉的暮色包圍整棟中華料理店和後方的王府大宅。天空由灰藍轉深紫,最後變成混濁的黑。一片黑暗中,無獨有偶的,存在一絲光明。這光明的源頭來自王府──大少爺個人書房。房間的主人,王耀,就著桌上的燈,忙碌埋首差事。

整塊木頭雕刻成的書桌不如往常清爽乾淨,數十疊厚重的卷宗遮住練習寫字的硯台和宣紙,墨汁被壓倒滾到地上,唯一沒受波及的是懸吊起來的毛筆。大小顏色皆異的單據放得桌面到處都是,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數字、公式和文字,乍看之下極為複雜。

三聲敲門聲,門外響起總管熟悉的嗓音。

「請進。」王耀說。老人推開門,行禮,走到書桌前三步距離的地方。

「怎麼了?」

王耀伸了個懶腰脫。他注意到總管兩手空空,不是為了慰勞他帶食物來的。

老人從袖口摸出一封信給他。普通的平信,以藍色原子筆潦草的寫上收件人姓名地址和寄件出處。一張面額是三塊半的星星郵票貼在左上方的角落,予人不拘小節、大咧咧的感覺。

「……哼。」

不過片刻,王耀已從字跡和地址推測出寄件者的身份。心想我倒要看看你在玩什麼花招,他抽出銀質拆信刀,輕易劃開信封,倒轉信封向下一抖,數張折在一起的信紙落至桌上。

王耀攤平信紙,就僅有的燈光展讀。接著他放下信,哼哼哼的笑出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

「少、少爺,您還好嗎?」管家擔心的問,這笑聲聽了好恐怖。王耀的臉在光線作用下劃分二半,一半是明一半是暗,似笑非笑的模樣老實說既不自然又讓人害怕。

「沒事,我很好。爺爺,您也瞧瞧內容吧。」

王耀把信交給總管。老人掛上老花眼鏡,就著光逐字閱讀:

「親 愛的王先生,你好嗎?廢話不多說,有件事要告訴你。上次茶會後我回家思考,想到一件久遠往事。當年灣娘開店營業之前,我曾經供應她瓦斯爐一台、排油煙機一 座、炒菜鍋三個、客席用的桌子五張、椅子二十張。時值今日,上述物品已成為小吃店不可或缺的設備。若是合併,上述設備會為你所有。但是,我選擇做為使用人 的對像是灣娘而非王先生你,因此,要轉移所有權的話,請付給我權利金二百萬美元。做人要懂得飲水思源、知恩圖報,你說對吧?好友阿爾弗雷德上」

「好過份,太過份了!二百萬美金,可以買幾千台瓦斯爐和排油煙機了。阿爾先生擺明要敲詐您啊,少爺。」總管氣憤的想把信紙揉掉。

「我想不止幾千台,開工廠都可以了。」

王耀一手托著下巴,一手輕點桌面:「阿爾那傢夥也知道自己亂報價。不過設備提供者確實是他。他大槪希望試探我的意思,或以此阻礙合併。」

王耀的推論是合理的。提出的超高價格──二百萬美元,便是證明。阿爾打的算盤是,用離譜的價錢刺激王耀上門理論,接著軟硬兼施打消他合併的決定。但他的意圖建立在王耀要登門拜訪的前提上。

上次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眾人面前被打昏拖走,阿爾的自尊心受傷了。再次向王耀低頭,對一個剛讓他嚴重受挫丟臉沒多久的男人,這他做不到。

「那麼,少爺,您要如何回應阿爾先生的要求?」總管彎腰請示。

「簡單,爺爺,我都想好了。請幫我寄這二封信。右手的今天寄,左手的晚一天再寄,記清楚喔。」

總管看著二封重量厚度都差很大的信封。右手那封塞得鼓鼓的,貼了二十元的郵票,收受人是市府的財務部門。左手那封單薄到沒存在感。收件者不是別人,正是從剛才一直被拿來討論的,阿爾弗雷德。

「少爺,寄給財務部做什麼?」總管看了看王耀。大少爺得意洋洋的微笑。再看看一桌罕見的淩亂,總管大驚:

「莫非,這些是──?」

「是 的,這些是阿爾弗雷德逃稅的所有證據!為了追查他是否老實繳稅,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蒐集、比對他進帳收款的水單,購貨發票、周年申報表、銀行月結單等相 關資料。最有力的證據還是這個!!」王耀拉開抽屜取出一隻錄音筆:「我買通業者偽裝清潔工,混進阿爾辦公室裝了監聽器,四天就錄到他和個人會計師討論如何 避繳個人稅金,以及其他不可告人的種種內幕消息!!!」

「少爺……您實在……太有閒情逸致了……」

總管看著桌上的數不清的發票、收據、回單,不禁感嘆。幹嘛要自己幫人家算錢呢………………

「總之,爺爺,要記得把信依我說的時間寄出去喔。」王耀止住長笑叮嚀總管。「阿爾以為我會照他的計劃做──我才沒那麼笨。人敬我一尺,我還他一丈,該是好好給他點顏色瞧的時候了。」

王耀宣誓的說,椅子底下,躺著的吉蒂娃娃笑得詭異。


「董事長,有自稱任職政府單位的人找您。他沒有預約,要見他嗎?」

有著蓬鬆褐色卷髮和碧綠眼睛,三圍從上到下數字是39、24、36的明艷美女秘書,露西,透過專線詢問。

阿爾闔起手中教導成功男性穿著的時尚雜誌。

「我正好有空。先請他出示基本證件,確定身份。若沒有錯,就帶他進來。」

十分鐘後,他透過電話問露西:

「好了沒?知道他來自哪個單位嗎?」

「似乎……是稅務局……。他說他是稅務局的局長,特意過來想拜訪您。」秘書補充:「面部特徵和稅務局的描述相同,應該是本人。」

「稅務局?有意思。妳先倒兩杯茶進來,再帶人進來。」阿爾吩咐。

「我知道了。」

阿爾掛斷電話,美女秘書整理衣衫,起來和客人說明現況。一切都井然有序的照阿爾的意願進行。再過三分鐘,一個氣質斌斌、穿著西裝領帶、戴金邊眼鏡,頭髮整理得一絲不苟的散發公務員氣質的斯文男子,由露西領著進來。

露西朝她的上司點一下頭,倒退走出去。

阿爾起身迎接客人,友善的向他伸手。

「局長先生,您好,我是阿爾弗雷德,歡迎您來訪,請隨意不用拘束。」阿爾表面熱情,心中暗自就此人給他的第一印象打分數。見面時,三秒鐘內,就該決定對方在親疏等級上排行的位置高低。這是阿爾的習慣。

「您好,瓊斯先生。久仰您的大名。您創立的速食帝國不但是所有飲食企業的典範,更是本市引以為傲的知名產業。今日見到您我很高興。」

局長微笑著表示,在阿爾的邀請下入座。

「哎呀,幹嘛那麼客套呢?請坐,我們先喝一杯,再來聊聊您找我有什麼事。好久沒和公家機關的人打交道,有些緊張呢。」

看著稅務局長,阿爾抱歉似的一笑。

「其實,今天和我來的還有一位警察朋友。他正在外面公園吹風。」

「喔?可以請他一起來坐啊,我們不缺一杯茶。」

局長喝了一口茶,說:

「阿爾先生,我覺得您現在不會想找他的。一旦他出現,就意味著非常狀況。」

「非常狀況……………?,我知道了。是這麼一回事啊……………」

阿爾忽然瞭然了。多麼醜惡的陰謀啊。他用力瞪著對面的人,眼睛中的友善褪去,變得憤怒冷酷。他收斂坐姿,挺直放鬆的背,昂起下巴,蹺起單腳,手防衛性的抱在胸前。

「你想做什麼,就老實說吧,不用拐彎抹角的。」阿爾哼了一聲,說:「要多少錢?」

「不愧是大企業家,這麼聰明,一點就通,我很喜歡。這樣吧,我先從頭開始講起這件事。」

稅務局長咧嘴笑了,那笑不像一個大人,倒接近惡作劇的小孩,頑皮中夾雜著邪惡。

「瓊斯先生,根據調查,我們確定您於F速食店經營至今,一直運用不合理的方式避免繳交實際稅金。這些不足的金錢總額,多年累積下來,乘以固定比率加上利息和罰金,數目合計是一億三千九百五十六萬八千四百三十二元。」

「一億三千九百五十六萬八千四百三十二元?!」

阿爾在口頭上覆述一遍,又在心裡反覆重述了十幾遍。龐大的數字如同山谷回音在他心中迴響。

局長看著難得呆傻的阿爾,笑了。

「鑑於您在本市的地位和知名度,我衡量了一下,決定扣住催討稅單先來和您談談。無人不知的餐飲業大亨逃稅,被踢報的話,應該不是什麼光榮事吧。」

「──明白了。」

看來,我也只一條路能走。阿爾想。震驚之餘仍不落下風,提醒自己對方來訪的目的,阿爾十指交錯,抵著下頷準備討價還價。

「回答我的問題吧。要付多少你才願意把事情壓下去?我指的不僅包含報章雜誌、電視電腦等傳播大眾,也包含你的工作同仁、上司、下屬和鄰居親人。」

「不多不多,就一半吧,零頭不計,算你五千萬元就好。付這種代價就能維護名譽,挺划算吧?」

局長陰險的笑了。

「好,我會付。為了安全,我會付這筆錢。但要等事情真正風平浪靜才行。告訴我,你具體打算怎麼做?」

阿爾一步也不退讓的追問。

「怎麼做?我打算這麼做。對外宣佈瓊斯先生的會計師辜負他的信任,於理財期間貪飽私囊,將阿爾弗雷德先生的金錢挪作海外個人帳戶並作假帳掩飾其非法行為,怎麼樣?可信度還可以吧。我保證會把你和他切割得乾乾淨淨,但你要把他交給我。」

局長把茶一口飲盡,看著阿爾。

「這樣啊……行,我接受。告訴我,你希望的付款方式?我先付頭期款,剩下的,要看你的表現是否讓我覺得可以。不介意吧?」

「怎麼會介意?您的大度和友好讓我覺得十分開心。那麼,請在明天中午之前先把部分的錢轉到這個戶頭。先來轉來二成就好,其餘的,半年後再付款沒關係。」

局長遞給阿爾一串號碼,阿爾認出是某間設在以逃稅聞名全球的小島銀行。

「我會記住的。」阿爾的口吻意味深長。誰都聽得出他講的是雙關話。

「既然事情結束,我也該走了,公文等著我批改。」

局長起身,抱起擱在椅子上的外套。

「您是明理人,和您打交道我很高興。最後說一句,下次請老實交稅啊。」

局長笑了笑,踩著悠閒的步子走了。

「不送…………」阿爾在後方冷漠的說。

他會徹底記住這個人,今天對他的威脅,將來會以十倍的代價討回來。會計師跟了他二年,表現不錯。雖然抱歉,可總有人要出來當替死鬼。F速食店的董事,就他阿爾一個。職業會計師,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為什麼那麼小心翼翼、不露口風進行的事情,會被別人知道呢?難道是會計師自己多嘴?但如果是會計師告秘,他應該早就跑走才是,局長也不會要他犧牲他?

阿爾不能理解。開啟室內專線,他要秘書小組端一杯大可樂進來。


一分鐘後,露西端進董事長欽點的飲料。可樂放在托盤上,旁邊還有一封信。

「董事長,這信是剛才收到的。」

「信?什麼啊,這年頭大家都寫伊媚兒了,誰還會寄信。」阿爾把信拿到面前端詳。

那是封工整的信。信封是高雅的象牙白,採直式書寫,郵票圖案是熊貓,流利的毛筆寫著相關資料。

毛筆?誰在用那麼古老的工具啊……阿爾暗笑。聽說毛筆是百年前二街居民發明的書寫用具。當時很流行,現在差不多放到博物館收藏了。

二街?!等等,他最近不就和一個別稱為該地流氓的男人有爭執嗎?!

阿爾撕去封口,猴急的用手指夾出內容物。信封裡就一張紙,註明「活該」二個字,還附上一張鬼臉,用意擺明是嘲笑。

「可惡的王耀,我發誓你完了!!」阿爾怒氣沖沖的罵完,把信連同紙撕碎扔進垃圾筒,再抓起室內專線話筒。

「露西嗎?今天行程全給我取消,連絡本田說有事了,我要馬上去拜訪,快!」


「──就像您聽到的這樣,本田先生。阿爾先生要我轉答有事了,可沒指發生什麼。他想現在見你,雖然很突然,但我想請問您,能否讓他到料亭拜訪?」

秘書委婉的傳達雇主命令。露西擅長應付阿爾的一時興起,沒提早知會突然跑到別人家,在她看來還算小事。

「放心,別介意,我很高興能接待阿爾先生。請告訴他,菊料亭歡迎他的造訪,秘書小姐。」

「叫我露西就好。真是太感謝您了,本田先生。要是您拒絕,也許我待會就得看阿爾先生的臉色了………。啊,抱歉,說太多了。本田先生,別放在心上,再見。」害羞的秘書想掛線。

「請等一下,露西小姐。能否告訴我,在阿爾先生說想來拜訪我之前,發生什麼事情嗎?」

本田抓準掛線前一秒發問。他大槪知道阿爾找他的理由,詢問僅是想驗證假設。

「喔……阿爾先生見了一個人。是政府的人……稅務局的官員。」

愣了三秒,露西說。

「稅務局?」

「嗯,那人離開後,阿爾先生的臉色似乎就不好了,他要我端可樂給他。」

「所以,他是在喝了可樂後生氣的嗎?」

「對,沒錯……啊!還有信。我收到一封信,註明是給阿爾先生的,因為剛好要進去,我把可樂跟信一起給了他。」

「看完信,他請妳通知我說要來料亭?」

「沒錯,就是這樣。您怎麼會知道?」秘書敬佩的問。

「猜的,加上一點直覺。」本田笑笑:「那麼,露西小姐,再見。」

隱約聽到電話那頭女聲說叫我露西啊,放下話筒,本田對料亭師父和服務生
交待他想到的指令。

「等會阿爾先生要來,可能半小時之內人就會到。打掃上次招待他的那間和室,準備涮涮鍋和燒烤。選最好的用具與食材──松阪牛肉和備長炭。立即展開行動。」


阿爾在一刻又五分鐘後到達菊料亭。料亭的服務生很有效率,把握分分秒秒,於最短的時間完成老闆交待的事。本田先到和室去了,沒在門口迎接。上次來摸清了門路,阿爾拒絕料亭派人帶路的意見,憑記憶走到先前那個榻榻米房間。

「啊,本田先生,跟你說,今天我啊──」

阿爾脫下外套走到矮木桌。他想好好跟本田抱怨一番,不料進入重點之前,本田就做手勢,示意他先別說話。

「我知道是什麼讓你這麼生氣。讓我猜猜,是王耀吧。他做了什麼事?」

「?!你好敏銳。就是這樣,那小子竟然向市府舉報我逃漏稅,擺明與我作對!害我丟臉不說,還得花錢私下了事,夠可惡的!!」

阿爾把筷子用力插進他那份湯中攪來攪去的洩恨。本田看著被攪得快濺出來的豆腐味噌湯,感覺三人間的關係像湯的化身,越來越緊繃,越來越激烈。

「的確,他確實有些太囂張了。再這樣下去不行。」本田抱著胸淡淡的說。「阿爾先生,我想問,您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

「還用問嗎?」阿爾放過味噌湯,目標轉攻長方型碟子中熟度涮得剛好的肉片。

「我要反擊,讓那個姓王的小子知道我的厲害──」

本田狡黠的笑了。

「那麼,請您低頭湊過來聽我說……」

他和阿爾咬起耳朵。庭園中池塘畔的竹筒敲擊石缽,發出和前次相同的咚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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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ihan25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