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４ 爭執
二月九號，星期二，稍晚的黃昏時分，A視的製播中心大廳上演了一場漸趨激烈的衝突。二名當事人火氣直升，恐怖殺氣嚇得無辜路人抱頭逃竄，完全不敢留在旁邊。
「不對，設計槪念嚴重偏差，你到底懂不懂新聞部的需求？」不顧美好神聖的形象崩壞，當事人之一，安因，一掌拍在前面放著圖紙的方桌，磅的聲響好像宣告桌腳承受不住力道要倒了，又像安因神經斷線的警示。
「臭傢伙，限你三秒把手從本大爺的設定圖上移開，否則我不客氣了！！」當事人之二，染著鮮豔短髮的男生指著安因的鼻尖罵。安因忍無可忍，一把翻倒桌子。
「什麼設計圖？！那種程度的作品，傻瓜都畫得出來！」
「啊？本大爺嘔心瀝血才畫出來的東西，你敢隨便辱駡？！混蛋！！！」西瑞抄了椅子往對面丟，鐵製的折疊椅不堪重摔，淪為衝突的第一件犧牲品。
「──無故對同事暴力相向，有主任見證，我非以意圖傷害的罪名要公司解雇你！」氣昏頭，忘了自己先挑釁的安因暴怒。
「誰怕誰？本大爺也忍你很久了，今天要一次決勝負！！」西瑞回嗆，兩人瞪視三秒，有默契的同時沖過去廝殺對方。
「請問，放著他們沒關係嗎？您是不是介入阻止一下………」一名抱著公事包，裝扮舉止符合大眾心中業務員的印象的女子，擔憂的開口。
「放心，他們三天兩頭打也沒出事，先過來坐吧。」
頭上紋著刺青的高大男人漫不經心的回答，找了個不會受波及的位置坐好，還順手為女子拉開椅子。
「……謝謝您。」女子尷尬的接下刺青男人──她客戶的上司，新聞部製播中心主任遞來的綠茶。那廂的打架在茶飲盡時告一段落，西瑞．羅耶伊亞，製播中心美術組組長，不甘的擦掉唇角的血液。
「呿，看你外表漂亮，其實還蠻能打的嘛。」
「……被你稱讚，我一點也不開心。」
和西瑞同屬一單位但組別不同的導播組長，安因如是說。
「這個佈景到底哪里不好？華麗、應景、要讓人留下深刻印象，工作單要求的我不都做到了？！」
「除了印象深刻以外，其他都不合格！底面用大紅色已經夠搶眼了，還加上燙金字做什麼，又不是紅包！再來，這隻動物太抽象了，像狗又像狼，沒半點老虎的影子！還有鞭炮，掛這麼大掛幹什麼？你想在攝影點放嗎？有這個背景，觀眾怎麼會專心看主播？！」
「……本大爺已經低聲下氣了，你何苦咄咄逼人，對我如此嘲諷？！」
西瑞挽起袖子，第二回合混戰開打。
「烏鷲先生，你的員工精神真好。」
「這是他們少數可取的地方，」刺青男人五指微彎，勾住紙杯杯口，講古似的悠悠說來：「西瑞脾氣暴躁，易被挑撥也善於挑撥。但，無可置疑的，他擁有常人理 解不能的美感。別看他這樣，在國外參賽可說得獎無數，但客源有限，加上和家族鬧翻失去金援，才委身於此。安因嘛，講起來很簡單。西瑞常用干擾光反射的材質 做佈景，而安因的工作之一是呈現完美的燈光，加上反感於西瑞的設計理念，一次二次吵下來，積怨漸深，他們誰看誰都不順眼。」
八成沒試過停調下屬間矛盾的主任大方透露公司不足外人道的秘辛。
氣氛沉默。
「好了，該幹正事了。」撿起那張曾是導火線的設計圖，烏鷲俐落的掏出夾克內側的原子筆。「想必妳有帶估價單吧？業務小姐，請把它拿出來，我想更動項目。」
語畢，烏鷲熟練的轉動筆，在設計圖上飛快刪改塗抹。
第二次混戰依舊平手，西瑞和安因疲憊的仰躺在地，全身衣衫不整，呼吸急促。
「你啊，大家都誇你長得好看，像畫裏的天使。所以一開始，我也以為你和天使一樣善良。可不管怎麼做，你始終對我有意見，說我的衣服台、說我的設計不能 看，我覺得，你真的好壞！設計很容易嗎？才怪，創作是很辛苦的！不能隨心所欲自由發揮，要考慮單位需求和預算，幾次差點交不出東西來！我是拚死在工作啊， 你一點也不瞭解！真是王八蛋、負心漢！！」
「負、負心漢？」
無俚頭的發言將腹誹好反駁的安因嚇得反應不能。東張西望，除了遠處那桌坐著的主任和舞臺承包商派來談事的代表，附近沒有人。名節，守住了！
「對啦，說的就是你，負心漢！」西瑞高分貝猛烈炮轟：「一點都不懂體會別人的心，只會欺唔──」
「你！不要說了，快閉嘴！！」控訴還沒結束，白著臉的安因捂住他的嘴。
「嗚……嗚嗚嗚？嗚嗚嗚？」（你……幹什麼？想打嗎？）
會錯意的美術組長和激動過頭的副控導播，抱成一團在地上滾。
烏鷲收起原子筆滿意的巡視成果。他改好設計圖了。
「小姐，請問針對這裡、這裡、這裡和這些部分進行調整，這樣價錢多少？」
論及正事，女子拿出估價單當烏鷲的面重新估算修改過的金額。
「這裡刪除了、這個和這個圖塊削減，這個比例提高，不過因為成本低，影響不大。」各項數字精確的配合解說速度輸入計算器，速度飛快。「修改的部分與未更動的材料費用加總合計，佈景的價錢為……元。」
「行，這就麼決定了。浪費妳的時間，不好意思啊，業務小姐，要把我們的佈景做得漂亮點喔。」
最後看了有著劃掉筆跡的估價單一眼，烏鷲主任在底下的簽名處寫上名字，把它交給女子。廠商將依據估價單列出的條件製作佈景。
「好，交給我們吧。製作時間預定從明天早上開始，請派人抽空來視察。」
「那我不送了。慢走──」烏鷲爽快的咧嘴說。女子欲言又止，看了看烏鷲，又看了看他離很後面的地板上互掐的兩人，最後還是沒鬆口。
像人家說的，放著不管，也不會有事吧？
０５ 躲雨
小木船不急不徐劃過黑色河水。河面平靜無濤，船夫手持木槳，控制小船繞過阻礙行進的樹蔭，技術熟嫻的切換河道。
身著救生衣，頭戴防蚊網，阿斯利安手持攝影機全神貫注地拍攝沿岸景致。鳥兒抖動羽翅，為無垠的水天一景吟唱樂曲。
「阿利，拍得怎樣？」待在船艙的戴洛走到阿斯利安身邊。
「還不錯，預期的東西都拍到了。」阿斯利安笑道。「我們的運氣真好。」
「會不會想睡？昨天觀察動物一晚沒闔眼，別太勉強喔，累了就要說。」做哥哥的諄諄教誨。
「哥，你不也沒睡？放心，我沒問題的，那些畫面比睡眠更有價值。」
一道白影自水中躍出，阿斯利安敏銳的錄下那優美靈動的身姿。
「亞馬遜河豚？怎麼會在這裏出現？我以為它們不會移動到這麼上游。」
邂逅特有生物，阿斯利安嘖嘖稱奇。
「土地被河淹沒，活動範圍擴大十幾倍，自然會到處跑吧？」戴洛凝視河豚濺起水花微笑。
橫渡半個地球，費時三十小時左右，席雷兄弟在八號中午風塵僕僕的踏上巴西雨林探險的起點城市兼亞馬遜州首府，瑪瑙斯。巴西通用的語言是葡萄牙文，能以英 文交流的多集中在高級的叢林旅館。預料到溝通困難，戴洛事先把可能會問的問題在翻譯網站上翻成葡文。寫著誠征嚮導向行程需求的紙板一舉起，就有人上門自我 推薦。考慮預算選好嚮導，戴洛及阿斯利安正式展開採訪。
「──危險，快蹲下！」
木船駛近樹蔭，低矮的枝枒迎面襲來。戴洛及時躲開沒讓臉劃花，阿斯利安穩穩護住攝影機，手晃都沒晃。
心驚了一把，也很快回歸平靜，壯闊美景和與自然的親近有股讓人心醉的魔力。靜靜站著的嚮導突然做出手勢，指向河水和天空的交界要人看仔細。
一抹別於湛藍的，急速擴張的灰色雲朵。
想也不想，阿斯利安抱著攝影機往船艙奔，戴洛和嚮導尾隨在後。天色無情的轉暗，波浪漸大，船身搖晃，轟隆，轟隆，雷鳴聲聲震耳，宛如想毀滅世界的暴雨傾盆倒下。
「──好險，機器沒事。」阿斯利安把關掉的攝影塞給戴洛。「哥，幫我拿好，小心喔。」
「你要做什麼？」戴洛抱著攝影機就地坐下。
「雨衣跟塑膠袋。順便換衣服吧？防蚊液也該補充了。」
「好。」
戴洛看著阿斯利安低頭爬到放包包的後段船艙。二分鐘左右，他拿著防水配件、毛巾、防蚊用品和新衣服回來。可容納八人，如今只坐了半滿的艙內顯得幾分空 曠，兄弟倆忙不迭脫掉濕透上衣，享受短暫的清爽。進入瑪瑙斯以後，偏高的溫度使身體不停出汗，皮膚上的藥液和汗糊在一起，黏瘩瘩的。
「呼──舒服多了。」擦乾背部，眼神四處飄的戴洛盯著弟弟脖頸掛著的事物。「……阿利，那是護身符？」
「是啊。」阿斯利安扣上紐扣，合攏的領口逐漸遮住紅色的護符。
「第一次看你戴這種東西……是庚送的？」戴洛恍然大悟。那符似乎是某家靈驗廟宇的產品。「好歹是未來的大哥，怎麼不順便幫我求一個呢……」
戴洛嘟嘟嚷嚷，阿斯利安心照不宣的微笑。地板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有人影接近，他們抬起頭。
是嚮導，提著鐵製水壺，不受顛簸地走過來。他坐下，做出旋開蓋子的動作，把水壺推向席雷兄弟。戴洛、阿斯利安盯著水壺。
「要請我們喝？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很有勇氣嘗鮮，戴洛自願第一個上。壺中傳來水果特有的天然芳香，用蓋子充當杯子，戴洛倒出內容物。清爽甘甜的液體流倘過咽喉，餘韻微酸，口感溫醇，散發百分百的熱帶風情。
「好棒的水果汁！超地道的！！」
「哥，我也要一杯。」
戴洛讚賞的灌掉剩下的果子，阿斯利安躍躍欲試。
「有冰塊可能會更好。」說著，戴洛又倒了一杯，把裝滿的蓋子遞給弟弟。嚮導拿出樹葉包的圓餅配著食用，二組語言背景各不相同的男人做手勢溝通，打發雨停之前的時間。
０６ 拜訪高層人士
二月十一日，下午三點二十八分，新鮮出爐的各家晚報經工讀生推車送到A視電視新聞部的編輯組辦公室。在電視新聞部，編輯組享有崇高無比的地位，他們的存 在好比神明，從修文稿、發提要、評估收視率、設計軟硬體以至訓練主播，無所不包無所不能。是故，其他部門員工一提及編輯組，都會自動敬禮以表敬意。編輯就 是這麼不簡單的工作。
靠近門口的資淺小編禮貌的謝過工讀生，揣著報紙正經的沿著面對面排成直線的辦公桌往內走。
辦公桌上都擺了電腦，左右由隔板隔成小間，編輯們自由的在隔間裏做自己的事。一張橫向的加長辦公桌截斷線似地擺在其他人的桌子和後面的牆。這張桌子旁邊沒有隔板，桌上高高堆起的報章書籍自然發揮遮蔽事物的效用。
小編深呼吸，換上最恭敬的聲音。
「賽塔總編，晚報來了。」
障礙物後方探出半張精緻好看的男性面孔。
「謝謝，放這裏就好了，我待會再看。」總編輯給予一個溫和的微笑。
「是──是的……打擾您了。」心花朵朵開的小編語無倫次一番，低頭退下。這位總編大人在A視可是傳奇人物，不僅相貌出眾、效率一流，還很有性格。貴為編播中心之長，拒絕與名份相稱的豪華辦公室，選擇留在發跡前待的工作場所。
「因為搬來搬去很累啊。我本來就是編輯，升遷後只是多了總這個字，跟本來沒太大變化。」
於是形成非編輯組員時常在此露面的奇特場面。
閃過一位抱著公文的行政組人員，小編哼著歌回到座位。
「總編輯，這是預定發佈的公告，請評閱。」
他仔細檢閱著條裏行間，有無錯別字和表達槪念。
「好，請貼上去吧。」他在公告上蓋上總編印章。
「是的。」行政組員應聲後離開。
賽塔拿來報紙，攤開，一手翻頁一手用筆劃重點。報紙閱完，他剪下值得參考的報導收進剪貼簿。清空碎屑，回收不用的紙，思索有什麼事要處理，耳畔傳來一句清晰的問候。
「賽塔總編，您好，請問能否打擾一下？」
不超過二十六歲的青年。五官端正，英氣十足，只是有些緊張生澀。
青年靜候賽塔的回答。省視十多秒，賽塔想起主播組長和他說過……
「您好，年輕的主播，找我有何指教？」
「初次見面，總編先生，我是主播組的新進職員，冰炎。打擾您實在不好意思，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沒關係的，我才剛解決完每日的例行工作，現在正趁空檔休息。」賽塔笑吟吟的說。
「是這樣的，阿希斯總經理任命我為新年特別節目，全球報導的主播。聽聞您是節目的負責編輯，我想請問您，是否有新聞稿可提供給我？」
「原來如此，您的要求我明白。不過，受限於採訪地點遍及全世界七大洲五大洋，截至中午我還沒收到任何一組記者的稿件，你可能得再等幾天。」
「這樣啊……」真麻煩，冰炎思忖。關鍵的稿子不在，提前準備的打算泡湯了。不過，總不能這樣結束吧？
「賽塔他啊看似隨和，其實很嚴格。時機到了，他自然會向高層推薦你，在那之前，他會默默觀察、評估你的能耐。至於觀察持續多久，誰也說不準，可能是一星期、可能是一年，賽塔自己清楚。總之，保持熱忱，讓他見識你敬業的一面吧。」
主播組長，在冰炎考取主播報到的當天做出此建議。
既然這樣，就要表現自己的企圖心。空手告別絕非明智。
冰炎壯起膽子，退而求其次。
「那，請問，是否有任何和文稿相關的資料？什麼都可以。」
「比如？」賽塔問。
「比如採訪會議記錄，我想先自行搜集採訪路線的背景資料…………？！」
一秒間，冰炎發覺自己錯了。採訪會議是各組記者工作以前集合討論採訪題目的會議。會是記者開的，和編輯要記錄幹嘛？應該找採訪中心主任才對吧──」
冰炎想尖叫。他糗大了。
賽塔從抽屜取出一迭影印本，封面標明「全球報導行前採訪記錄」。冰炎瞬間不想叫了。自然的接過記錄抱在懷裏，一切都恍恍惚惚的，不甚真實。
「儘管記者們趕時間搭飛機，奴勒麗主任還是設法挪出十分鐘召集全員開採訪會議。必要時編輯得替記者寫稿，考慮到這點，她印了一份記錄，讓我知道各組可能報導的題目。我先把它借給你參考，明天早上再歸還就行了。」
冰炎有種預感，他問到賽塔重視的事。
「非常感謝您，明日上班之時，我會親自奉還。」冰炎告辭。他要回主播組自己的位置上閱讀記錄。
晚上七點下班之前，冰炎都過得很忙碌、很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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