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清晨。太陽接替月亮的職務從山邊探出頭，天光漸亮，涼爽的風穿過窗戶的紗網，鑽進王府大少爺的臥室。身為一家之主的責任感驅使，王耀忍住睡意，鬆開抱了一晚的吉帝娃娃下床整裝盥洗。今天早上，他要去廚房巡察，看看料理店是否有妥善處理食材。
王氏中華料理店一度衰敗過，現在復甦情況穩定，但維持仍不算久。料理店提供江蘇、四川、廣東等地方八大菜系菜餚與滿漢全席，在事前的食材準備上絲毫馬虎不得，嚴格禁止偷工減料。王耀定下規矩，凡是在上菜前，食材都要經由主廚檢查，他也會不定期來抽查，看命令是否有確實貫徹。高標準要求和事事親力親為，是王 氏的聲譽能再度恢復的主要原因。
留下吉蒂看守房間，王耀換上新裝，精神抖擻的出門。路上凡經過之地，無論挑水的挑夫、清掃院落的僕人或洗滌衣服的侍女，都由衷的彎腰向他鞠躬。多虧王耀，他們才有棲身之處。
王耀一一擺手免禮，加緊步伐走進位於料理店後方，佔地五十坪，有二樓高及門衛把關的中心廚房。廚房到處瀰漫熱氣和白煙，窗戶是敞開的，通風良好清爽。有人在砧板上切菜，有人在雕胡蘿蔔花，還有人在拉麵，麵拉得很細，甚至能穿過縫衣針。
「──少爺，您來啦，看這肉片削得均勻嗎？」有人把切成薄片的豬肉拿來獻寶。
「那算什麼？看我的，少爺，這是我新開發的蟹黃醬，用了陽澄湖的大閘蟹和特製冰糖，請您品嘗！」有人遞上一個附有小湯匙的小碟子給王耀。醬料很稠，上面浮著小顆蟹卵，還沒送入口先聞到香味。
「呣……醬料不錯，但味道有些太膩，油也太多了。」王耀咬著湯匙說出試吃感想：「餘韻在口中留存很久，這是優點。上述問題如果改善，我可以考慮把它列入店裡的菜單。」
「是，我會努力研發的。」
那人小心捧著用過的餐具走人。基本巡察合格，不用特別關心，大家都各自專心手上的差事。王耀沒打招呼，跟來時不同，靜靜的走開。連結料理店和廚房的中途，有一道水上長廊。他走在廊上，突然想到灣娘。
如果小灣在就好了。她看事情的角度很新奇，說不定能給這些只懂傳統料理的人一番新見解呢……王耀在心裡希望。
王耀來到轉角，切換方向，進入長廊延伸出去的一個涼亭。那裡種著許多荷葉，看著會讓心情放鬆。椅子還沒坐熱，幾分鐘前請他試吃蟹黃醬的師傅驚慌的叫著，沿路跑到他身邊。
「大少爺，不好了！政府派人來說要檢查衛生，廚房被翻來翻去的，咱們根本不能幹活了！！」
「誰呀？現在公務員素質太差了吧？怎麼不先通知我？！」王耀不滿的說。
「可不是嗎？我說你們要進廚房得先問過我們家少爺，他說他是衛生稽查，就算市長講話也不見得要聽。我想必須要通知您，所以快跑過來了。」二師傅喘氣說。
「衛生稽查員？……是來做衛生檢查的？」
王耀想了半秒，才想到似乎有這麼回事。市府部門中，有個叫衛生局的單位，旗下有一支叫食品衛生科的，負責市裡大小餐廳攤販的衛生管理、評鑑和查核，專門趴趴走來找賣吃的人的麻煩。
「是的，他們是這麼說的。」
「第一次遇到食品衛生科的人員啊。」王耀思忖。「不說了，走，隨我回去瞧瞧！」
他和二師傅快步開始奔跑，後者臉色蒼白，狀似不安。
大 而寬廣的廚房不復先前熱鬧。煙霧不再瀰漫，切菜的遠離砧板，蘿蔔花雕了一半，孤單的立在桌上。拉麵的人用白布蓋住麵糰減少水份蒸發，師傅、砧板和打雜的料 清們，被要求聚到一個角像犯人一樣站著。不只他們，還包含領班的大師傅。衛生稽查員隨便翻動他的鍋子，王耀看了不禁發火：
「喂，這是怎麼了？沒問過我意見隨便欺負我家人，你們想做什麼？！」
王耀看著站在人群中，貌似階級最大的女子。耳朵沒聾都察覺他口氣不善。女子綁著頭髮，戴衛生口罩和乳白色塑膠手套，手中還抱著一份表格，夾在透明的綠色墊板上。
聽到王耀說話，女子接下安全口罩，笑著迎向王耀。
「王 先生嗎？您好。我是政府衛生局食品安全科的科長。最近府方推出關心飲食的政策，我是應要求來此抽查食品安全的。王氏中華料理店是二街生意最好的餐廳，若有 不慎，販售遭汙染格的菜，將危害市民身體，威脅他們健康。又因為時間有限，本科必須把握每一分鐘，有失禮之處請原諒。」女科長笑了一下。
「所以……是政策規定？」王耀問。他花了點時間才從對方一大串話中汲取重點。
「是的。資料都公開放在市府官網上，您可以點閱進去看。」科長又笑。
「那你們打算怎麼做？像現在這樣隨便亂翻？」
「呵呵，我們需要帶樣本回去化驗，因此得從食用油、食材和廚具三部分進行採樣。此外就是針對大型設備的清潔度與安全度進行評比，不會花拖太久，請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會將物品歸回原位。」
女科長說完，給王耀一個微笑，拉上口罩。
「我懂了。配合就配合吧。不過，下次請你們先支會我再進廚房，尊重是互相的。」
王耀舒了心，口氣緩和許多。
「我們會改進。」女科長說。
和王耀走在長廊被二師傅的叫聲打思緒般如出一轍，同樣的場景再度重現。一聲驚呼引起所有人注意。來自某個針對部分廚房環境進行評分的科員。
「局長，有死老鼠，快來看！！」
「「「什麼？！怎麼可能！！」」」
專門負責打掃的僕人大聲反駁，女科長踏著高跟鞋迅速過去視察。基於保護現場，有三、四個科員湊近幫忙擋住想圍過來看的師傅和學徒。
王耀頓時傻了。老鼠？死老鼠？他引以為傲的廚房有死老鼠？怎麼會──？！這絕對是誤會。
王耀跑過去，站到蹲下來看老鼠的女人背後。這次科員倒沒攔他。
「不可能，絕對有錯。我家廚餘天天都倒，回收也做得很好，烹飪用具一定會清洗，地板也定期用消毒水拖過，絕不會有老鼠──」
「喏，您看。」女科長直直指著某個方向。她回頭看著王耀：「在這裡。」
長串解釋在事實面前顯得無力。疊成一列放在陰涼處，用來裝馬鈴薯、洋蔥、地瓜等常用蔬菜的箱子被打開。三隻老鼠──一隻大的和兩隻小的，陳屍在地瓜上以及箱子相疊的空隙，灰毛和癱軟不動的長尾巴襯著食物背景，格外不搭。
王耀和推開人牆圍過來的廚房員工瞪大眼，人人盯著老鼠看，無人說話亦無人動作。倒是女科長果決乾脆，她跟自家科員要來封口塑膠袋和鑷子，從尾部夾起老鼠，拎起，放進袋中封好，再裝入標記的紙袋。
「王先生，很遺憾，剛才你也看見了。老鼠這種動物非常危險。身上帶有細菌和寄生蟲，若人誤食老鼠啃過的食材，會造成極大傷害。根據食品衛生管理法，我必須請您自即刻起停止營業，著手改善廚房衛生，直到二週後複檢通過，才能再次營業。」女科長正經的對王耀和廚房員工員宣佈。
話一說完，大家都躁動了。
「等等，那待會就要上門的客人怎麼辦？都是老主顧，聽到宴席料理臨時被取消，一定會不高興。我們要自行承擔嗎？！」
「是啊，至少讓我們把今天的生意做完再停業吧？！」
擔心得罪客人生意難做砸了飯碗回到從前，王氏中華料理店的店員齊聲抗議。
「那些事不在市府的責任範圍，政府不必為所有安檢不合格的店家盈虧負責。若要追溯，沒徹底做好清潔工作，讓老鼠跑進食物儲藏箱的人才該負責，不是嗎？」女科員態度強硬絲毫不退讓：「再說，今天安檢過程發現老鼠的事流傳出去，肯定會造成上門用餐的客人不安猜疑，誰都不想吃老鼠碰過的東西吧？如果客人知道貴店在衛生局檢查勒令停業後還出售料理，想必會遭非議，進而影響生意吧。於理於情，我都不能答應晚一日停業。」
「唔……說得沒錯啊。」二師傅看向廚房的靈魂人物：精通所有料理烹調技術，指揮教導助手廚師，督導個人工作的大師傅。後者以手勢贊同立即停業的決定。
「法律是這樣規定的，我們理當照辦。何況是我們錯在先，必須停業以示負責。」
王耀想了想，只能說就這麼辦吧。他不甘心，但也沒辦法。
女科長把裝老鼠的紙袋和檢驗用的工具手提箱交給一旁同來的科員，一手夾著墊板，另一手在上面的表格打勾書寫。
「那麼，我們二星期後見。這張單子列了其他尚需改善的地方，下次我會針對這些部分再度觀察，請您注意。」女科長遞出二張薄薄的單據：「這張是罰款，請於截止日期前繳交，金額和繳交方式都在上面。」
王耀一瞧罰款單，臉色大變。
「什麼？！三十萬元？！一隻老鼠十萬元？！」
「除了老鼠，還包含其他不合格的檢查項目。每一項都有憑有據，寫在二聯單上。有意見可以到市府投訴。」
女科長笑笑，帶著一班科員走了。
王耀凝視手中的罰單良久，莫名覺得寒冷。今天客人還沒上門就停業了，好衰。
後來，還是大師傅下了指示：
「──大家聽著，把菜通通丟掉吧，不管處理到哪裡或已經在烹調。那官員說得沒錯，不能因為一件小事再度毀壞我們的信譽，說沒錯吧，少爺？」
「說得對，我們要振作，合力渡過這次難關。大師傅，廚房的指揮任務交給您。除了丟掉菜，還要徹底打掃儲藏箱和冷藏室，每顆蔬果都要檢視有沒有咬痕，沒有的話，就用清水洗過或泡清洗精。翻翻看牆壁有沒有裂縫或被打洞，老鼠可能是從那裡跑進來的。一有新的情況立即向我報告。」
想到自己的責任，王耀冷靜心神，有條不紊的下令。
人 們應了聲好，回各自的崗位忙碌。確定廚房運作無誤，王耀暫時告別此地，跑到料理店一樓的迎賓大廳。沒到營業時間，門口的鐵門是拉下的，店面有些陰暗，服務 台坐著一個五、六十歲左右的男人，就著天井透下來的陽光蹺腳看報紙。見到王耀來，他冷靜的咳了一聲，把報紙放到夾層收好。
「老江──快，把預約今天來的客人名單給我！！」王耀喊著，快跑過來。
老 江是王氏中華料理店門口第一線服務人員，也是料理店中工作最具公關性質的人。他的職務是接受電話預約，掌握預約的客人姓名、電話、人數和上門日期等資料。 除此之外，他也得看預約名單比對聲音，弄清進門的客人是誰，並且在客人到達時擺笑臉說歡迎光臨啊某先生某小姐。正值中年的他，在中華料理店說話也算有份 量。
聽完王耀說明，老江不多說，抽出一本蓋皮的牛皮筆記給王耀，裡面的預約日期已經排到半年後。
想到今天開始算起的十四天生意得取消，王耀就難過。
「那個，大少爺，還是我打電話通知客人比較好吧？」老江好心的提出意見。想到王耀會被聽到預約取消的客人罵臭頭，他很擔心。
「……不，還是我來吧。本以為可以吃好料，卻由於餐廳單方面疏忽取消，客人心情一定很不好受。身為老闆，我有義務承擔他們的怒火。」王耀無氣無力卻堅定的說。
「好吧，那請您做好心理準備。」
老江沉痛的說，看著王耀不停的打電話、說明理由、陪罪、被抨擊、傾聽抱怨。
九十分鐘過去，二個禮拜內約好要來吃飯的人基本上連絡一遍了。抄下沒找到人要再打電話追蹤的客人名字和連絡方式，王耀闔上眼，疲憊的靠著椅背。他覺得好久沒這麼操勞。
老江貼心的端來一盤餅乾和茶。「大少爺，您在休息嗎？請用。」
「謝謝──」
王耀用手掏了掏耳朵。那些不滿的客人碎碎唸的聲音，還在耳中繚繞。
「連絡得怎樣？」老江問。
「還好，三分之二的人連絡到了，剩下的部分，吃晚餐前我會再打一次，一定會通通告訴他們。」王耀撕開包裝，拿了一塊餅乾送入嘴中。「廚房清理得如何？」他看著被他派去視察廚房整理進度的老江。
「大師傅很能幹，四分之一的儲藏箱清完了，冷藏室沒問題，打掃還在繼續。」老江說出他看到的：「大家中途有停下來吃東西，您不介意吧？」
「不介意，都過午餐時間了，今天大家確實辛苦了，都怪那些老鼠──……………可惡。」
想到可能多達百萬的停業損失和罰款，王耀臉又黑了。
「老鼠啊……我好久沒在廚房看到了。一群畜牲，愛亂跑亂叫，動作挺靈活的。花了點時間才抓到牠們吧。」老江說。
「啊？不會。已經死了，而且才三隻。」王耀回答。
「死了？真難得。」老江詫異的說：「這種動物活力十足，同時死掉的可能性很小，啃了老鼠藥是嗎。」
「老鼠藥…………？沒有啊，我記得沒有在廚房的進貨帳目上看到有人買藥。就算有人買，也不會自己掏腰包，而是請公款吧。帳目有列老鼠藥，或有人因為買藥向我請款，我一定會記得，那表示廚房不乾淨。」王耀堅定的說。
乾淨的烹調環境是現代客人要求消費的餐廳必備的基本條件之一，也是王耀時時灌輸員工的觀念。往日中華料理店廚房給人的印象是好吃有餘衛生不足，他花了很多時間改善缺失，扭轉外界的觀感。
明明就改正的錯誤，怎麼又再次重犯？還選在衛生局來抽查的當天揭露？
王耀越想越不對。老鼠。死了。衛生局官員。夾走化驗。重重疑點在他腦中翻轉、歸位、拚湊成圖形。
「老江──我問你，老鼠媽媽一次可以生多少小老鼠？」王耀問資深的老店員。
「呃，少說五、六隻，多達十五、十六隻，懷胎的胎數有規律的，我不很清楚。但是，老鼠一年可以懷八次，非常會生。」老江想著以前的回憶，說。
「五、六隻？很好。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王耀恍然大悟。他被騙了。
老 鼠不是自己跑進來的，而是外人帶來的。一胎最少生五隻的老鼠。怎麼可能只找到二隻小鼠呢，而且還在沒有吃藥的情況下死掉，真的不尋常。如果說有人搞鬼，就 講得通了。高喊有老鼠的科員，應該就是犯人。先假藉檢查的名義把員工從位子上趕到角落，再趁翻箱搜查之際，利用視覺上的死角偷把老鼠屍體放到箱子。其他人 看不到有人動手腳，能自由行動的王耀在和科長說話（難怪那女人那麼健談，原來是想拖時間），接著只要說發現老鼠就好。沒人會認為，把關食物衛生的稽查員會 用老鼠來栽贓是吧？真是……高明又卑劣。
王耀握緊拳頭。使得出如此心計又能收買至少二位政府官員的，他只想得幾個。在這些人之中，最近和他有仇的，不消說，就是前幾天警告他不要合併的阿爾費雷德──四街的速食店董事兼本市餐飲界大亨，以及他的盟友，在二街生意也是數一數二火熱的料亭老闆──本田菊。
被擺了一道！王耀氣悶的想，任由負面感情在心頭湧流，迴盪。
「大少爺，您還好嗎？」不曉得王耀心中複雜感覺，覺得光站著不說話好怪的老江，試探性的呼叫王耀。
「啊……我累了，一時失神，沒聽見你叫我，老江。」
王耀扭曲嘴角，輕微顫抖的手撕開一包餅乾。
論誰也不知道，此刻他心中，計劃著比栽贓嫁禍更有殺傷力的手段。
留言列表
人生記錄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