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場美麗的幻覺

---

清晨四點半，天空還是黑的。地平線上一道若隱若現的曙光是它會走出黑暗的明證。頭頂上，大大小小的星星眨著眼睛，風吹落葉，使它在地上不停的翻滾轉圈。

這裡是某城市的一條街道，名為二街。

多數人依舊好眠的時間，也是有些人準備上工的時間。不必設鬧鐘就自動清醒，灣娘離開柔軟的床鋪，就著床頭小燈解開睡衣，換上昨晚擱在椅背的衣裙。

洗 臉、刷牙、梳頭髮，夾上標示個人特色的花朵髮夾，她拍拍臉頰，振作精神走到樓下。輪值的店員動作很快，已經吃完早點等著開店營業。衛生紙、竹筷、醬料瓶整 齊的擺在每張桌子上，書報架的雜誌換成最新的一期。廚房工作臺，二個大鐵鍋按例裝滿豆漿和紅茶，隔成數層的支架頂端有烤箱在預熱，雞蛋、火腿、醃肉、麵皮 等食材和盤子煎鏟放在長長的鐵板旁邊，看起來井然有序。

「大家，早安啊。」

「灣小姐，妳早。」

員工們發現灣娘進了廚房。紛紛點頭問好。

確定店裡夠乾淨整齊，灣娘拿起她的那份早餐，隨意找空位坐下來。一個三明治，一杯奶茶，不用七分鐘就吃光光。然後她走出廚房，穿過外場的客席打開大門門鎖。

天空比起床時更亮了，星星消失，一隻小鳥從圍牆飛到屋頂上，動作輕巧。立在馬路對面的路燈照射之下，彼端的房子陰影得以伸展。大片影子越過路面，越過空地和一排花草，跑到她腳尖前五十公分的地方。

掛出營業中的牌子，灣娘抬頭注視對面。

五層的屋頂鋪著琉璃瓦，白天一照到陽光就閃閃發亮。牆壁塗上雪白的漆，搭配做工細緻的朱紅雕欄。又高又直的樹木製成拱門立在入口，橫掛高空的支架中間掛著一面匾額，寫著王氏中華料理。

轉身，灣娘走回她的店。對面房子接近的影子依舊伏在地上，頭頂，灣家小吃店四字壓克力招牌，安靜的俯視著一切。


今天他一直窩在書房，窩了很久很久，甚至錯過用早膳。總管很細心，不催促他，把食物端到他書房。

「少爺，是我，要進來了。」總管一手敲門一手端著托盤，微駝的身影背著光清楚映在門板鏤空糊著紙的部分。

「請進。」他說。總管推門入室，看到門內的景象，挑起白眉。

「少爺，這些紙是怎麼回事？都掉到地上了。」

戴上有掛鏈的老花眼睛，總管放置好托盤，蹲下身把撒在裝廢紙的竹簍四周地面的紙團一一塞回簍子。

「我在思草案呢。一直被拒絕，我想可能她對內容不滿意吧，所以我一直再思考那裡讓她不滿意，邊想邊寫……就生出那麼多垃圾了。」少爺開心的笑了，停止伏案寫字跑到放早膳的小桌用餐。

「構思草案？是您一直在提議的那個主張嗎？」總管看著他的正值青年的主子，說。

「是啊，就是那個。今天中午我想去找她，爺爺，不用準備我的飯了，幫我和香君說一聲抱歉，晚餐再一起吃。」

爺爺是少爺對自家總管的暱稱。少爺的父輩祖輩早已去世，曾幾何時，他養成稱呼張羅住宅大小事務的老人為爺爺的習慣。

「是的，在下知道了。那麼，先在此預祝少爺的主張……能順利被對方採納。」總管說。

「嗯，雖然已經被拒絕了九十九次，但我不會放棄的，我始終認為，那樣的結局再好不過。兄妹倆手連手、心連心，站在廚房來打拚──爺爺，您不覺得這是個美好的場景嗎？」少爺哼起奇怪的自編歌曲，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是啊、是啊，是很好。小的不打擾少爺思考，先行告辭了。」總管說，端起放著吃過的碗盤的托盤，作勢離開。

「好，謝謝，再見～」

少爺起身，再度到書桌面前坐下挑戰他的目標──用毛筆寫出一份精簡扼要無錯別字又條理清晰的一千字計畫說明書。

望著少爺努力的背影，門外未走遠的老總管搖搖頭，發出輕不可聞的嘆息。


早 上十一點零五，接近中午，是休息的時間了。灣娘送走最後一個客人，把店門營業中的牌子翻到休息那一面，想回房間午睡補足精神。旋過身要進門，屋頂外炫目的 光線不經意刺進眼睛。半瞇著雙眼，她往後退到屋簷深處，想避開陽光看天空。輕風撫過，種在門前的波斯菊跟三色蓳搖曳生姿，襯托白色的花盆，煞是優美。

「小灣。」

柔和的微風中，她聽見有人叫她。轉頭，一名青年像憑空出現似地站在前面。青年的嘴巴勾勒的弧度柔和了面部線條，寬大的紅色袖子和黑髮隨風飛舞，整個人似乎要跟著風一同飛向天空。

「王先生？你怎麼在這裡？？」灣娘問。

青年低下頭，嘟嚷著：「小灣……叫先生太生疏了啦，耀哥或大哥聽著不是更親切嗎？明明咱們是一家人的說。」

「我──今天很早就床，現在很累，想睡了，沒事的話請打道回府吧，王先生。慢走不送。」灣娘微笑，拉開門想進到裡面。

「啊，等等，小灣，先別急著進去！我是真的有事啊！！」稱謂不變，口吻變得更生疏，青年立即激動起來。

「有事直說就好啦，拐彎抹角的一點也不像男人。」灣娘雙手插腰道：「那麼，快說吧，你有什麼事？不會又要說那個提議吧。」她目光犀利的瞄了青年一眼。

「那個……這事姑且放一邊，待會再說。小灣，我們先去吃午餐好嗎？我午飯還沒吃，肚子有點餓了…………」鼓起勇氣看著灣娘，青年害羞的要求。

「騙人。你不是少爺嗎？好吃的東西那麼多，僕人也不少，怎麼會讓你餓肚子？」灣娘看看青年，再看看對面的王氏中華料理店氣派的拱門，狐疑的皺起小臉。

「別誤會啊！是我說不吃的。因為想和妳吃一頓飯，所以我空著肚子過來了。」青年怕某人越想越遠，於是開口澄清。

「是喔？不早說，害我誤會了。」灣娘抱著胸，陰險的嘿嘿一笑：「不過，你怎麼認為我一定會跟你吃飯？回去吧，趁你還有體力走路之前。」

「啊，怎麼這樣說？小灣，偶爾也陪哥哥吃飯嘛？挑哪間餐廳都行，去蛋糕吃到飽也可以，我、我會付錢的！！」

「你會付錢？傻瓜，幹嘛不早說。進來吧，我叫廚師馬上開火。」灣娘豪邁的一把拉開門，比手勢請王耀進去。

「咦……小灣，妳要請我進去？我可以進妳家的店嗎？」王耀覺得受寵若驚。他造訪灣家小吃店的次數很多，可一次都沒進去裡面過。能登堂入室，實在不能不用神奇二字來形容。

「王先生，有錢什麼都好商量。我不拒絕和任何人做生意，但你在進去之前，請交出錢包來。」

「喔，好。」

王耀雙手奉上從褲袋中摸出大紅色的鱷魚皮皮夾。為了吃這頓飯，他特地到銀行領了好多錢，撐得皮夾鼓鼓的。

「哇，你錢挺多的嘛。」灣娘按實說，熟練的翻到放鈔票的夾層，抽走全部的千元鈔票。

「二、四、六、八、十……好，這樣就行了，跟我來吧。」

把扁扁的皮夾丟還王耀，灣娘大方走進小吃店。王耀收好皮夾，乖乖跟在後頭進門。迎面而來的空調拂去了心頭的燥熱，灣娘撥開布簾鑽進廚房，其中隱約傳出模糊的交談聲。

灣家小吃店，店鋪面積和它販賣的東西一樣都是小小的。王耀想。以他精準空間感推斷，扣除客席，整間店應該和他家的料理店的廚房大小差不多。因為中午休息，全部的燈都關了，留下右邊靠窗放冷飲的冰箱頭上那一盞。桌子擺上碗筷，椅子也拉出來，八成是他們要坐著用餐的地方。

灣娘掀開廚房的布簾走出來。

「我和廚房說了，三菜一湯附白飯和五道特色小吃。現煮的話要等一下，可以嗎？」

「好，我沒意見。」王耀走到鄰近冰箱的桌子坐下，灣娘坐到他對面。

「趁菜還沒上來的空檔，王先生，說說你的事吧？我很好奇。早點講明，吃飯也輕鬆。」灣娘說。

「欸……沒什麼好急的啦，晚點說也不遲。」

王耀喝了口擺在中間的汽水，開始講他最近發生的事，料理店來的奇怪客人和生活方面的二三事。灣娘一邊附和一邊點頭，就這樣過了二十分鐘。

「客人，菜好了。」廚師端上熱騰騰的菜餚。蛋白魚肉羹、蔭豉香蚵、鹹酥蝦、魚丸湯。小吃有豆簽羹、紅油抄手、車輪餅、棺材板、檸檬愛玉，裝成一小份一小份，做得很精緻。怕客人覺得味道不夠，還附上醬油與辣椒。

「那，我要開動囉？」王耀拿起筷子，低頭致意說。

「開動──」灣娘動作快，已經在喝湯了。

「小灣，這蚵仔好好吃喔，滑滑嫩嫩的，很新鮮，口感很好。」

「是嗎？那多吃點。」

「車輪餅裡包的是栗子嗎？甜度剛好餡也軟軟的，溫著吃很棒。」

「最近研發出新口味，抹茶包麻糬，帶一點回去？」

「好。」

桌上的盤子空了，服務生再次出場，兩三下收走盤子，再回頭拿了抹布擦桌子。接著上來的是水果，切片柳丁，蓮霧和釋迦。王耀清了清嗓子，深深吸氣呼氣，看樣子是要說話了。

灣娘挺直背脊，雙手放到膝蓋，看著王耀。

「那個──小灣，我再說一次，和我的，王氏中華料理店合併吧。」

「──………」灣娘瞪大眼，然後嘆了一口氣。

「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呢，果然還是這件事。王先生，我的回答應該很明確才是。」

「就是覺得很重要，我才要一直告訴妳。小灣，妳離開家，呃，是搬出來到現在為止，有幾年了？」

「六年。」

「對 吧，快十年了。雖然妳可能不想承認，不過我們是有血緣關係的家人，理當一起打拚、一起賺錢。也許妳不能馬上接受，但我真的是那麼想。之前的事我反省過了， 以後不會再犯。現在，請妳在同為親人的立場下，給我一次機會攜手合作，努力賺錢讓中華料理店和灣家小吃的生意稱霸全市。企業聯合獲利的例子比比皆是，妳不 必急著回答，考慮好了再帶它來找我。」

灣娘接過王耀推來的說明書，和一般用電腦打字不同，它是手寫的毛筆字。流暢的黑字一行行平鋪紙上。

「我仔細想過了，合併後的優勢分析、雙方權利和新的規範義務，妳先看看吧。」

灣娘垮下臉。

「王先生，我說過很多次，同樣的內容一直寫來沒有用。我，是灣家小吃店的老闆。這間店和中華料理店沒關係，也對它沒興趣。以後請別再帶著類似的東西上門……喂，你是什麼意思啊？把手從耳朵上放開！！」

灣娘講話的口氣很冷。可惜王耀更勝一籌。他用不知什麼時候以衛生紙揉成的耳塞塞進耳朵，還用手摀在上面，很好的阻擋外界音源傳入。

發現灣娘由罵罵咧咧轉為抱胸生悶氣，王耀察覺是告退的時候了。他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小灣，妳考慮一下吧，謝謝妳今天的招待，哥哥我回去了，再見！！」

王耀起身就往後跑，千鈞一髮之際，他還記得拎走廚師送上來，打包好的抹茶麻糬車輪餅。

「不要送我，快去休息吧！！」王耀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他一溜煙地跑過馬路，跑過王氏中華料理店的木頭拱門和之後的石板大道。

「………！」灣娘咬住嘴唇，真是笨蛋。她想。說明書被握在手中，過度把它用力揉出折痕。

王耀急著跑回王府，沒注意在他跑出來的小吃店門口，站著一位不速之客。

灣娘沒出來，不知道這次見面的鏡頭全被錄了下來。

他們不知道，本來一次午餐邀約，會由於某些人士添亂惹麻煩，引起日後無限困擾。

店門口，那位不速之客叫了一聲，站起身開始動作。

不速之客有著三角形的尖耳，粉紅色的鼻子，柔軟的毛皮和長尾巴。牠是一隻貓，一隻看似平凡的成年貓咪。連接牠可愛頭顱的脖頸上，掛著一個項圈。項圈接著金屬做的墜飾，隨著貓咪行走擺動，反射出一抹金屬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