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街頂頂有名的王氏中華料理店，和對面的灣家小吃店要合併的消息，經由速食店大亨，阿爾先生的透露，以及同為二街料亭老闆的本田菊的默認 之下，火速傳遍整個城市。流傳速度之所以如此迅速，除了要歸功於餐飲業本身具備的高競爭性質之外，還要歸諸本市人們愛好八掛的習性。總之，當王耀被總管爺 爺詢間啥時要簽約啊少爺這句話的短短幾秒後，心情如洗三溫暖，大起大落。
「真的嗎？爺爺？您說小灣她答應合併了？她來了嗎？您讓人在哪裡等？」王耀以為灣娘帶著簽好的契約上門了。
總管意味深長的看著王耀，王耀張著閃亮的眼睛看著總管。二人對視五秒，總管別過頭。
「原來是誤會啊……剛才的話請當作沒聽到，小的先行告退。」老人鞠躬完就走，王耀一把揪住他那長到快碰地的大掛下擺，總管沒有防備，瞬間往後摔，直直跌在地上。
「唉喲──……好痛，少爺，您在做什麼？！」總管痛苦的按著腰勉強站起來。他希望不會因此閃到或骨折。
「抱歉抱歉，啊，您還沒說完呢，誤會是什麼意思？」王耀扶老人走到檀木製的，有著厚實軟墊的椅子上。
「您怎麼會問關於合併的事？」王耀說。他記得自己沒和別人提過，莫非是小灣說的？
「我 聽廚房的阿福說，送貨的漁夫小陳前天依慣例送魚進來時告訴他，恭喜我們要和灣家小吃店合併了。阿福直說沒有，小陳笑著說裝什麼啊這事估計全市都知道了就我 們故意裝低調，還強調會來吃慶祝酒席。阿福很困惑，就跑來問我。我也很困惑，就跑來問您。不過瞧您這反應狀況外，可能只是謠言吧。」
「是……這樣嗎？我還真不曉得什麼時候我們要和小灣簽約了。」王耀愣愣的說。「好奇怪，怎麼會傳出這種說法？我是和小灣提了合併的提議，按理講他們聽到的，應該不是合併成功，而是『王氏中華料理店老闆第一百次被灣家小吃店拒絕』這類的話才對。」
「少爺……第一百次，您真是毅力十足。」哀傷的總管扯了一角布料擦掉眼淚。
王府及中華料理店以不死鳥的姿態重現雄風，經濟條件改善，王家每個人都過上不愁吃穿不需躲債的日子。生活有了餘裕，自然有心力反思，少爺開始托人打聽灣家小吃家的狀況，也常問他對於往事的看法。
他記得少爺第一次鼓起勇氣過去拜訪，不到十分鐘就跑回來。一整天，他把自己關在房裡。大槪發生不愉快吧。隔日，少爺開打那間房間，重新掃過裡面。也就是那天起，提議合併、拒絕、再提議合併，再被拒絕的戲碼正式上演。
叫人情何以堪。
「沒的事，爺爺。作為男人，又是哥哥，如果沒有值得人尊敬的地方，也就配不上這個稱謂了，」不知總管起伏一回的心思，王耀笑道：「我去找小灣囉，問問看她知不知道怎麼回事，順便聊個天。」
今天週日，二街的店一律休息。
「是，您請慢走。」
王耀不知道他接下來的命運已經安排好了。他將在灣家小吃店碰見意外。
「好了，灣家小吃店的各位，瓊斯先生的餐飲業大享是如何經驗餐廳的秘訣分享下半場即將開始。請迅速坐好，我待會要講述餐廳想壯大自身勢力時，常運用的幾項策略。」
小吃店門口到馬路間的空地上，一個外表貌似天真無邪的金髮青年，手持麥克風向前面的群眾演講。青年一身襯衫加牛仔褲帆布鞋，衣服輕便，卻帶著耀眼的專業風範，顯示他來頭不簡單。
青年站在臨時用水果箱做成的講台上，背後立著附輪子的白板，還貼了圖表.
海報。人群坐在塑膠布和鋼架搭建的篷架底下，一個個肩靠肩像聽課的小學生。
「各位，準備好，成為一流的名店了嗎──」青年大聲問著台下的人。
「準備好了──」大家齊聲說。
「你們服務的店，叫什麼名字？」
「灣家小吃──」
「有信心，讓生意越做越好嗎？」
「有──！！」
「我是誰？」
「帥氣的瓊斯先生──」
「好，口號呼完了，現在可以進入正題。」瓊斯先生爽朗的露齒一笑。跑過小路，穿過拱門和馬路，想從正面大門進去找灣娘，卻被聽講的人們擋住去路只得站在篷架外看熱鬧的王耀，給最後一句口號雷了一下。聽聲音他就知道誰在說話。
阿爾弗雷德跑來這裡幹嘛？王耀不高興的想。
水果箱上，瓊斯先生口沫橫飛的進行他的演講。
「商場是和沙場一樣不留情的地方。在那裡，大家都知道，男人和女人們想的只有一件事：如何生存，以及創作維持生存狀態的手段。身為二街餐廳之一，對競爭之嚴苛有深刻體悟的灣家小吃店，肯定理解這句話。」
「嗯……我理解。」一個女店員嘆道：「回想創業初期，那客人之少，生意之慘淡，真的快活不下去…………」
王耀微微低下頭。那段時間他忙著維持料理店的生計，沒顧到小灣。儘管出去是她的意思。但今天雙方關係不佳，他也有責任，擺脫不掉。
「使自身得以繼續生存的手段中，有一個，叫做合併。它的定義我寫在海報上，大家可以參考看看。」瓊斯先生往右邊退開一步，現出被他的背遮住的海報紙。底下的人們邊看邊抄筆記，狀似認真專注。
「一 般而言，在進行合併之前，我們有五項因素要考慮。第一，對方的還債能力。第二，對方的營利能力。第三，管理資產的能力。第四，他主要經營的業務狀況，以及 第五，他的核心競爭力。記住，這五點務必經過審慎評估評估再評估，釐清自己在上述五點中哪些做得好，哪些做得不好；也要弄懂對方在這五點哪裡強哪裡弱，再 考慮是否要合併。若結果對自己沒好處，明智的抉擇是把提案的一方踢開，踢得越遠越好。」
瓊斯先生做出一個英雄式的足球射門動作，台下眾人給面子的喝采。
「另外我還要補充一點，考慮是否合併的重要因素。這點海報上沒寫，請大家記得抄起來。」瓊斯先生權威的說。員工專注的看著他，生怕聽露一字一句。
「先生，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怎麼會辦這樣的演說？」
鬆開馬尾綁成公主頭，王耀裝成旁觀者小聲詢問最近的人。
「喔， 照理來說今天休假，不過有人說收到灣小姐來信，交待他為了提升員工知識水準，特意邀來大牌人物演講，要大家都來聽。於是上從廚師、服務生、櫃台收錢，下至 房裡管帳的掃廁所打工的，全體放棄休假半天到這裡聽演講。因為真有人準備了白板海報站在門口，大家就乖乖坐下來了。」沒認出王耀的身份，那人老實的說。
「各位猜猜，如果你是老闆，還會考慮什麼？」瓊斯先生的演講還沒結束，現在他在賣關子。
「考慮我方福利？」
「欸？讓你說中一點了，再猜，給個提示，可以從宏觀的角度看。」瓊斯先生說。
「是制度嗎？雙方管理制度的差異？」
──管理制度？多麼耳熟能詳的名詞。王耀隱隱約約感覺不對勁。
這種錯誤的感覺難以形容，同時他也產生警戒。阿爾弗雷德出現在此已經很怪了，還有小灣。當老闆的辦演講怎麼沒看到人？主辦人該坐在台前和演講人最近的位置，他怎麼找不到她的人影？
王耀向人道謝，沿左邊的走道往悄悄往小吃店走。他想從後門進去找灣娘問事情。瓊斯先生的聲音在麥克風加持下，隨距離減少加大。
「基 本上，法律條文明確規定了雇主和職員的責任和權限。以灣家小吃店為例，灣小姐有權要員工跑腿打雜，但內容僅限於和小吃店有關的事務，也就是公事。她不能以 雇主的身份要求各位在上班時幫她處理私事，這違反勞動合同。當然，若私人請託就無所謂。這位先生，你講得比前面那位更接近，給你一張我的簽名照紀念。」
看著那張英氣十足的瓊斯先生的上半身特寫兼簽名照片傳到同事手上，眾人都很羨慕。
瓊斯先生喝了一口放在白板溝槽的可樂，再次講下去。
「那 項因素，它正確的名稱，叫做管理風格。它形塑了員工文化，在考慮合併時，是個常被忽略的極富影響力的因素。法律可以避免雇主設下不利員工的規則，但不能干 涉雇主用什麼方式管理員工。比如，灣小姐不付加班費的話，你們可以去告她，但不能告她要求員工凌晨二點就要來上班，假如簽合同時她告知了這點，你也同意簽 名，就沒法告她。」
「不愧是大師，舉例說明都很貼切生活。」有人稱讚道。想著什麼比喻啊，王耀抖了一下。
小吃店的員工口中的灣小姐，灣娘，在三樓的臥室睡得正香。昨天工作完很累，頭一碰枕頭就睡了，直到剛才（她沒看鬧鐘，不清楚幾點了）。是幻覺嗎？一直聽到有人用榔頭敲東西，鏗鏗鏘鏘的。還有人在說話跟很大的笑聲，一陣一陣吵得她睡不著。惡劣。
「誰在外面鬧啊…………」
穿著沒換睡得皺巴巴的衣裙，灣娘打了個哈欠，頭戴歪歪的花朵髮夾，揉眼睛摸索著下樓。
「不 同的老闆，因著個人特性使用不同的管理方式，塑造不同的員工文化。因為文化差異導致合併後雙方敵視決裂，進一步影響公司發展的例子很多。不介意的話，請讓 我用灣家小吃店舉例說明吧？我來為各位分析一下，從個人觀點預言，假如貴店和對面的中華料理店合併，可能遭遇的結果。」瓊斯先生笑笑，王耀看著他，心裡一 片訝然。
改變的謠言、不詳的預感、戒備的理由，都找到答案了。這男人不是單純來演的，是來添亂的。
王耀額角暴起青筋，手緊緊握成拳。
「灣家小吃店最大的特色，瓊斯先生我認為是股票分散制。聽說是當初創業時，灣娘小姐為了酬謝員工特意設立的吧？」
「沒錯，正是如此。」坐在第一排的老資格員工點頭附和。
那 時，自外地歸來的王耀急於復興料理店，下令將員工的工時從一天十二小時增為十五小時。原先實施的週休取消，伙食也由於節省經費減去四分之一。不是每人都受 得了這番標準，部分員工便隨灣娘離開王氏，到外面另起爐灶。為感念其支持，灣娘定下規矩，凡是進入小吃店工作的人，無論職務，人人都有一張股票。意即，每 個人都是股東，有權對店鋪的經營提出意見。小吃店定期召開股東大會，想動議者可在會議上發言，大家共同討論，歸納結論。若獲得一定的支持票數，即該人意見 就會成為新公約或落實在生活。
「灣娘小姐的股票分散制我很喜歡。人人都有股票很踏實。相較於中華料理店，貴店正好和該店形成對比，這，正是你們兩家店的矛盾，也是我認為可能在合併後成為導火線的主因。」瓊斯先生說。
「導火線？有那麼嚴重嗎？」一個年輕女孩懷疑的問。
「當然有囉，小美人。」瓊斯先生跳下講台，英挺的臉湊近女孩的。「中華料理店全部的股票，完全掌握在一人手上啊。」
「啊，是他們的老闆嗎？」
女孩臉上起了紅暈，著迷地望著瓊斯先生閃亮的金髮和白牙。
「是的，中華料理店的老闆，王耀，正是握有該店員工殺生大權的男人。我想這部分貴店資深的員工比我清楚，就不說了。」
──什麼殺生大權啊，沒禮貌！才沒那麼嚴重咧！！只是能隨意把不適任的職員打發走好不好？！王耀在心中生氣的反駁。
「中華料理店採用的股票集中制呢，也是有好有壞的。好處在於決策有效率，遇到緊急狀況可靈活應變，其餘人只要把心力放在工作上專注本分就好。壞處就是，一但王先生不幸遭逢意外，整間店會頓失重心，像海岸上遇到波浪的沙堡一樣。」
遭逢意外？你希望我出事嗎？阿爾弗雷德，你這壞蛋、烏鴉嘴！！王耀由生氣轉憤怒。這裡不是他家，不能過去理論。他強自按下心中怒火。
「所以，問題在於，合併後我們傳統的股票分散制是否維持不變？！」一道蒼老的聲音壓倒眾多哄然雜音。「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吧？年青人。」
站起來的高瘦老人坐在第一排的首位。他是小吃店前任廚師，現任廚房顧問。四十多歲時放棄待了大半輩子的王府跟灣娘離開王家，胼手胝足熬過創業期，利用不多的材料研發出一道道熱門小吃，連灣娘都敬重的長輩。
「沒錯，老先生，您說得很多。合併之後，家大業大的王氏，絕對是營運的主體。灣家小吃店雖然生意不差，但是經濟規模小，只能依附料理店，聽從王耀的命令做事，不能有自己的聲音。」
瓊斯先生脫下眼鏡，彷彿弔唁似的哀傷的說。
「為、為什麼要變的是我們？合併是相互的，那個王耀也可以把股票分給他的員工啊？！」
有人在抱怨了。危機意識蘊釀起來，瓊斯先生在人前看不到的角度邪惡的微笑。
「如 果灣小姐和王耀先生能共同研擬出一套大家都接受的規則當然很好。不過，以篤定成為營運主體的王耀看來，股票分散制的運作過程──提議、開會、討論──這些 事，浪費時間及人力，絲毫沒有效率。要是王耀，八成會這麼說吧：『大家有空在這裡聊天說話，不如快到廚房供獻勞力。晚上宴席的菜還沒切、新拿出來的碗要 洗、桌巾還沒鋪地板還沒掃，請解散起身幹活。』他是這種老闆。」
「真的嗎？對面的料理店老闆是這種人？以後我們也許日子不好過？」一個中年女人拉著曾在王耀手下待過的老人，著急的問。
老人瞇起眼。辛苦一天還沒能吃飽的記憶又在腦中復甦。他痛苦的呼籲：
「是啊，都是真的。少爺，不，王先生他，待人確實嚴格。」
一場官司可上訴三次，嫌疑犯王耀，在一審給法官判了死刑。
不──那是因為人手不足經費吃緊才必須做的下下之策啊！現在我對店裡員工可好了！一人一個月有十天假，逢年過節我還免費包車組團讓他們出城玩！這是真的──王耀在心中吶喊。
他不開口為自己辨護，純粹是不想被眾人囑目留下壞印象。也因此，王耀錯失澄清的最佳時機。
「那位王先生這麼惡劣啊？我以為他應該也是個體貼下屬的老闆呢……即使有血緣關係，也不代表品性相同。他之前找灣小姐表現得很有禮貌，原來是假的。」一人憤憤的說。
「就是啊，外表會騙人。下次他再來找灣小姐我會說她不在。」另一人說。
「說到這個，我剛才好像看到王先生在和小林說話？」
「你多心了吧？怎麼會有人在成為對外砲口的時候出現？。」
──不對──不是這樣的。你們誤會了！！王耀還在心中吶。三秒前是不想給人壞印象所以不出去，現在則是畏懼店員們散發的殺氣才不敢出去。
「哎，不是我要說你們，怎麼以為灣小姐會不顧我們的意見，自作主張和人合併？瞧王先生這幾年找她談過多少次，哪一次沒被拒絕？」看似老實的中年員工說。
「可、可是，那姓王的畢竟是灣小姐的哥哥，萬一心軟給他說動的話……」
中年人毫不踟躕的回答：「還不簡單？咱們可以就罷工抗議，激烈一點就枱棺材潑油漆。最後不行還有一招，趁合併當天股票上漲把它賣掉辭職回家。喔，賣給王先生的對手也不錯，好不容易合併，股票卻流通在外敵手中。看中華料理店被股東插手干涉說長道短也蠻有意思。」
短短對話宣佈二審法官的裁決。被告人，維持死刑不變。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王耀跪倒在地。他徹底被打擊了。
在瓊斯先生再補一句話就能成功奠定王耀在灣家小吃店眾人心中惡質形象的重要關頭，在王耀被當成箭靶刺得像刺蝟一樣再來一箭就往生的緊急時刻，一名女性的出現，適時避免了上述二種場面發生。
是灣娘。披著一頭凌亂的長髮，穿著有皺折的衣服，她撥開遮住眼睛的頭髮解下髮夾。面對空地上一樓高的大棚子，滿滿的應該在休假的員工和站在水果箱上的阿爾弗雷德，灣娘大叫：
「喂，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嗚！」
「哈哈，各位，你們可愛的老闆說要招待我喝飲料呢，現在休息一下，十分鐘後我再繼續分析小吃店和料理店合併的可……──啊！」
一手蒙著灣娘口鼻硬拽著人往店裡走的瓊斯先生，也就是阿爾弗雷德，後腦突然遭到重擊。他被打昏在地，失去知覺。掙脫束縛，灣娘站起來大口呼吸空氣。
「呼……總算可以呼吸了。敢不讓我話說，混帳！」踢著阿爾的背出氣，灣娘轉為跟見義勇為的好心人道謝。
「謝謝你救了我……欸？！你？怎麼也在這裡？！！」
三三兩兩聊天喝水的人停止動作，注視音量很大的灣娘。
「就是他，雖然換了髮型，但我不會認錯的！想把我們當驢子操勞的冷血男人，王耀！！」一人首先發難。
「原來你就是王耀？可惡，剛才竟然騙我！」先被回答王耀話的人站起來：
這裡是灣家小吃店的土地。王先生，我們不歡迎你，請你走開！」
「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其他人跟著喊。喊完就沒動作，不善視線直直盯著王耀。
「喂，這是怎麼回事？我睡覺時發生了什麼？幾天不見你就和我家員工結了仇？」站到王耀身邊，灣娘低語。
「是……誤會啦，一場誤會而已。」王耀垂下肩膀。「有些問題我想問妳，順便聊個天，不過沒關係，我知道答案了。」
「是嗎？你先走吧，情況好奇怪，我先問一下我家員工。」
「嗯，我走了。小灣，再見。」
王耀撿起那把幫他打昏阿爾的武器，煮飯用的中華鍋。鍋底敲擊硬物凸起一大塊，阿爾弗雷德後腦腫了一塊包，眼鏡摔倒裂出一條縫。抓著阿爾的衣服後領，王耀像拖屍體一樣拖著阿爾走開。他想，等走到自家門口沒人看到時，要先踢他幾腳再扛他進去。
「灣小姐，，妳怎麼這身打扮？剛睡醒嗎？」小吃店員工們不解的打量灣娘。
「我被吵得睡不著，就下來了。」
「妳在睡覺？我們以為妳在忙，來不及趕來聽演講。」
「……我從來沒想到聽什麼演講。」灣娘果斷的說。「篷架拆掉吧，白板上的海報捲一捲收好，叫搬家卡車載到四街的Ｆ速食。」
灣娘轉身，裙擺劃出漂亮的圈。
「對了，記得向速食店的人請卡車運費。」
她走回寢室，拿出新衣進浴室沐浴，平靜得彷彿沒有事發生。
本田 菊知道電話那端的人是中華料理店的王耀時，直覺不可思議。又經接線生得知王耀口氣頗冷，心中便猜到了二、三分。他有禮的接了電話，平和的向王耀問好。
「──本田先生嗎？您好，雖然可能稍為冒昧，不過待會我想請您和阿爾弗雷德先生一同到敝店共進午茶。阿爾先生已經到了，茶點也備好，待您到齊便能享用。」王耀說。
「好的，謝謝您的邀請。我會立即過去。」
本田掛上電話。
「鴻門宴……是嗎？」
他想到這個名詞。鴻門鴻是先輩在王家學習廚藝時聽來的故事。或許沒那麼危險，也不是會讓人愉快的茶會。
感嘆完，本田拉開衣櫥，換上高級的和服外出赴約。灣家小吃店門口的篷子移除了，員工們作鳥獸散。灣娘在房間櫃子裡的保鮮盒挖上次到超商買的零食，阿爾還在昏迷。王耀抱著吉蒂娃娃坐在書房，目光深沉。
本田家專用的，傳承百年的三輪車抵達中華料理店。迎賓的僕人將他引到房間。一進門，就感到房內不喻自明的奇特氛圍。
客 人，阿爾弗雷德和主人，王耀，隔著一張桌子互相瞪視大大的桌子是圓形的擺滿鮮蝦餃、蟹黃燒賣、芝麻球、腸粉等港式飲茶。食物上方，是阿爾和王耀目光接觸擦 出來的劈哩啪啦的火花。極為劍拔弩張的場面，因為阿爾頭上跟拳頭同大的腫包，以及眼眶一泡淚水沖淡緊張氣氛。阿爾弗雷德很生氣，他想如果不在乎面子的話他 就會去毆打王耀。
很快想像事發經過，本田轉頭過去偷笑，才端出正式禮儀。
「王耀先生，阿爾先生，您們好。」本田行禮，說。
「請入坐，不必多禮。」王耀說。
本田望著周遭美麗古典的用品擺設，順勢坐到阿爾和王耀中間。上等檜木的圓桌經過磨亮處理，散發出光澤。
首先無視緊繃的情勢，王耀拿起旋轉盤上的茶，倒入三個白瓷杯。阿爾依然用力瞪著他，不像就此消氣。本田看看阿爾，又看看王耀。僕人走了，房間裡，三個男人，都曾在過去試圖鬥垮對方。詭異的氛圍瀰漫室內。
「作為東道主，我先開口吧。阿爾弗雷德，今天你是什麼意思？跑到小灣家就算了，還對她的員工灌輸錯誤思想，可別以為我不知道啊，告訴你，我可是從頭聽到尾。」
飲下茶水，王耀開口。
「我是什麼意思？我從來只有一種意思……就是阻止你經由各種手段擴張生意啊，王耀。嘛，你那粗暴行為導致的傷害我就不和你追究了，和你不同，阿爾我可是光明磊落心胸寬大的英雄。」
阿爾輕蔑的冷笑。
「擴張生意？！」
這傢伙想阻止我和小灣合併……王耀思忖，原來如此。他也考慮過，合併後彼此有何利益以做為說服灣娘的理由。強調關係沒有說服力，必須讓人看得到實質好處合併才可能談成功，商人向來都是如此。
「很抱歉，合不合併是我們之間的事，你堂堂四街的速食店龍頭，全市市民用餐首選第一名的人，插手別人家的事，會不會太雞婆了？」王耀嘲諷。
「怎麼會雞婆？做為她創業的資助者，對於失去後援只得靠自己打拚努力求生的女孩子，阿爾我也是很欣賞的喔。理所當然，在情理上，我想我有義務幫助灣娘小姐，避免她面臨人生岐路時走錯。」阿爾反駁。
「真是太偉大了，阿爾弗雷德先生，您就像灣小姐的兄長。」
本田 菊微笑。王耀握起杯子的手鬆了一下。
「什、什麼兄長啊？會有兄長三天頭到妹妹家白吃白喝的嗎？不要以為我沒看到，你還講得出口？！本田先生，您的比喻太失當了吧？！」
「不會啊，我覺得挺妥當的，王先生。就算不是兄妹，客人到主人家接受招待是很正常的吧？你會要客人自備茶水嗎？不太合理吧這解釋。」
「王先生，我只是實話實說啊。算了，阿爾先生，別計較了，他是嫉妒您和灣娘小姐彼此的良好關係吧。」本田的聲音滿是同情與理解。王耀差點噴出茶水。
「什麼一席之地？別說的像心上人那樣好嗎？少臭美了你。」
用力一拍桌子，桌面碗盤被震到，有些湯灑了出來。
「哼哼哼，很可惜，就算不是心上人，我也會以『在孤立無援時出手相助的熱心男人』這樣的形象永遠留在灣娘小姐心中喔？和某個自稱兄長卻對人不問不聞六年的自以為是的傻瓜根本沒得比。」
阿爾也拍桌站起來。本田捧著茶杯，暗自評估當前形勢。
「你以為我是故意的嗎？當時忙著還你們的債，搞得我焦頭爛耳，你都不知道！！」王耀隔著本田朝左邊的阿爾吼。
「那根本不是理由！一通電話，一句問候有多難？不要為自己的錯找藉口！」阿爾的額頭貼住王耀的。
「所以啊，這就是我現在做的，讓她能靠著我稍稍喘口氣，你們還有良心的話，就應該幫忙，或至少不要妨礙我！！」
「── 少來。你以為你是聖母啊？世上只有你最好心？要不是灣家小吃店也打入市場而且發展出自己的特色，你會記得她嗎？會記得曾經有過這個女孩嗎？不要忘記，她才 在你家待了二年多，而且中間又分開五年，這很難說服我你們的情感多深厚。何況她和香君這樣自幼看著長大的孩子不同，十一歲才進你家家門。」
「不對，不是這樣，我是真的想──」
「請等一下，王先生。」
王耀張大嘴想反駁，本田伸長手臂擋在王耀和阿爾中間。他的語氣從容有力量，他們都停下動作。
「王先生，這麼說吧，請回答我一個問題，一個就好，聽完我就離開，今日不再叨擾。阿爾先生也是。」
本田看著阿爾弗雷德，他和他在合併議題上目標一致。他想他會聽他的請求。
「什麼啊？突然正經起來？好，你問吧，一個十個一百個問題都無所謂。」王耀詫異於本田的改變。他由配角的綠葉一下成了紅花主角。
「沒問題，我大槪確定這傢伙的立場了。你就問吧，本田先生。」
阿爾抱著胸答應了。本田點點頭。
「王先生，我想請教你，從你的言論聽來，灣家小吃和你合併後，灣娘小姐會變得比較輕鬆？不像現在那麼辛苦？」
「──沒錯，就是這樣！我會讓小灣過上快樂生活的。就算她要蹺著二郎腿在家阿宅也沒關係！無論工作或私人事務，我都會一肩扛下！！」
「嗯……這代表，王先生，你很疼愛灣娘小姐囉？」
「當然，我們是親人啊……欸，你問超過一個問題了。」
「那些是為了引導出主要問題的附屬問題。現在我要問最後的問題了，王先生。你希望灣小姐的小吃店和你合併，是為了不讓她辛苦，還是因為這樣你能賺更多錢？二選一，請回答。」
……好狡猾的問題……………阿爾暗自咋舌。
親 情、利益、是混在一起的，並不能單純主張是為了哪個。王耀提出合併的背後有為情的善意，肯定也有為利的私心，只是不知哪個成份要大一些。或許真的像他自己 講的，想好好照顧妹妹吧。但阿爾更願意相信，王耀回答不出來真正的答案。他的思想不複雜。而直觀某些東西，需要勇氣和自知。
滴答、滴答，時鐘沉重的響了二下。
室內沉靜。
「問完了嗎？」
阿爾的聲音打破平靜。他在和本田說話。
「是，我問完了。」本田重新看著王耀，目光中的犀利斂去，變得溫文：「您為了您的目標努力，我也有我的打算，請再考慮一下您的選擇，相信會有更多好處。我言盡於此，告辭了。」
王耀目送他們。他沒有說話。
中華料理店對面的灣家小吃，吃完零食又回床上睡回籠覺的灣娘，在睡夢中嚶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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