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羅馬由涼爽的春季進入夏天。澄藍的天空沒什麼雲,僅憑接近地平線的幾朵不足以遮蔽太陽。由淨世法庭宗長的專屬辦公室望出去,古樸的民房住宅籠罩在驕陽下,令人難以直視。
「伊利亞大人、伊利亞大人?」
耳邊傳來猶豫的呼喚,他轉過頭,將視線放在站在面前進行報告的斐德爾的臉。
下屬的目光帶著困惑,他抱歉地笑笑。
「您失神了,伊利亞大人。還好嗎?」斐德爾關心道。
「——可能是最近太熱,難以集中精神,一不注意就分心了。」伊利亞閉上眼,搖頭。「剛說到哪裡?我好像聽漏很多。」
見宗長狀況不好,斐德爾沒有答話,朝方才他注視的方向看過去,在被光閃到眼花前迅速別過頭。
羅馬是典型的地中海氣候,冬天溫暖多雨,夏季日照強而乾燥,日均溫最高可達攝氏三十度。宗長平日工作繁重,加上熱氣侵襲,身體和精神難免被影響。
想著想著,斐德爾啪地合上報告一半的文件。
「伊利亞大人,您從早上七點多開始處理公務,至今三小時了。我去請廚師弄些茶水點心,您先稍作休息,等吃過東西再工作,好嗎?」
感覺這建議不錯,伊利亞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哪裡,很榮幸為您服務。」
從容咧齒一笑,斐德爾將公文夾在腋下,退出辦公室張羅。
主要的聲源離開,室內頓時安靜下來。
伊利亞伸了個懶腰,往後仰躺,如釋重負地把全身重量壓在椅背。
脖子放鬆,頭一歪,窗外的景致又映入眼中。
炫目逼人的陽光隨分秒流逝而消退,紅、黃、灰各色建築的輪廓和細節清晰呈現,隔著一層透明玻璃,似乎很近,又很遠。
這種捉摸不定的感覺,讓他想起某個人。上次見面是在三個月前。反正現在有空……不如去看看他。
幾乎在決定的同時伊利亞便展開行動。他消除氣息、捕捉對方的位置、確認地點,隨即隱匿身形,從窗戶飛出去。
目的地是位於東亞海上一座酷似葉子的綠色小島。
此刻台灣是下午四點半。台灣位於熱帶及副熱帶氣候區交界,夏天溫度能輕易超越羅馬,濕度亦然。堪稱毒辣的陽光曝曬一天,柏油路冒出陣陣熱氣,連行道樹下的陰影也清涼不起來。
為了降低光對皮膚的傷害,伊利亞加快速度,以比平常短的時間抵達那個人的所在地——賀福星一家居住的大廈。
鎖定賀家的陽台輕盈的降落、打開無框玻璃拉門和通氣紗門,伊利亞熟門熟路地走進客廳。當然,依舊保持隱形。
環顧四周,相鄰的客廳和幾個房間靜謐無聲,住戶不是外出就是在睡吧。他評估似地想著,突然響起一道乒乓聲,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指標似地引領腳步。
在廚房裡,伊利亞看到想見的人。
北行者,悠猊,正背對他站在瓦斯爐前,用鏟子翻弄平底鍋中……的煎餅。
麵糊、牛奶、拆封用過的雞蛋盒放在靠近水龍頭的流理台,此外還有醬料和水果罐頭。
判定餅差不多熟透,悠猊挑起煎餅放入備好的盤子。伊利亞能從那毫不慌亂的俐落動作和煎餅完美的金黃色澤斷言,他不止一次下廚烘焙過。
默默地發現悠猊竟然穿著圍裙,再想起他為自己取名字一事,伊利亞打從心底感嘆——
這傢伙,真的很怪。
誰能想像,千年前立志毀滅人類的神獸,會有拿著人類發明的用具、站在某戶人家的廚房中做煎餅的一天?
這個轉變極端且不可思議,不可能出現在自己身上,卻降臨在悠猊頭上,很好的說明了除去臉孔,他們一點都不像。
他是超乎他理解範圍的生物。
他常常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特別是聽聞他在人界引發戰火的那一天。
直到兩年前在夏洛姆的最終決戰中了靈魂錯位的咒語,他才明白他執意如此的理由。
不是瞬間拿定的主意,而是對漫長的挫折的反彈。
而在他受苦的同一時間,他一心一意完成神交付的任務,絲毫不知道位於彼端的他逐漸變了。
雖說不介入他人的人生,是對對方的最高尊重,但他全然沒料到這個信念竟是日後一連串災難的間接成因。如果他早點發現他在逸出常軌,情況也許會有所不同?
姑且不論長期戰爭和仇恨對人類和特殊生命體的損害,至少,至少——……他的自由,不會被暴力剝奪。
儘管沒人這麼說,伊利亞還是常常在想自己是否疏忽了什麼。悠猊曾絕望到想毀滅人類,現在卻能平靜的融入人類社會,證明他不是不能改變的。假如千年前他就知道讓他變回來的關鍵,及時加以勸阻,很多悲慘的事,應該不會發生吧?
但也只是假如。他無法回到過去,只能希冀未來不要再犯同樣的錯。
這個想法萌生以後,他得空便像這樣偷偷來看他。除了希望在他哪天又變了之前能夠跳出來,也包含對過去那些日子荒廢的補償。
沉重的思緒在伊利亞腦中盤旋。悠猊的表情與之成反比,在伊利亞陷入思維世界的不知何時,他已關上瓦斯爐,著手裝飾煎餅。
水果要放水蜜桃切片或鳳梨?悠猊舔了口蜂蜜,甜得皺眉。煎餅加鮮奶油看起來賣相較佳,記得大賣場有現成的,下次買一罐回來。
專心注視悠猊致力於這樣平凡簡單的事,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伊利亞不自覺跟著笑了。
這時,一直低頭裝飾煎餅的悠猊猛地抬起頭。伊利亞有些愣怔。對方的眼睛和自己對上了。
黝黑有神的雙眸筆直地盯著他的,夾著一絲詫異與不解,彷彿在問:你笑什麼?
那樣子,簡直就像老早看穿他在這。
伊利亞心中的驚慌一秒放大。怎麼可能?自搜查起他便斂起氣息,飛來到潛入房子的途中更完全消抹自己的存在,他怎麼可能發現他?
悠猊的雙眼依然堅定的望著他。一滴兩滴三滴,伊利亞背後冒出的汗越來越多。
想起悠猊惡毒的嘴巴,伊利亞下意識思考起主動現身和被他點名,哪個選擇受到的嘲諷殺傷力低。
心臟碰碰碰快跳出胸口了。忽然,悠猊垂下眼簾,若無其事地繼續幫煎餅加料。他的表情平和,動作優雅一如之前,瞳中的質問之意好似未曾存在。
壓力源消除,伊利亞長長舒了一口氣。斐德爾也該回來了,今天先告退吧。
即使這樣告訴自己,仍止不住疑惑。悠猊知道他在這裡嗎?
……從後續無反應來看,八成不知。否則以他的性子,早就無情的戳破,並以變態、偷窺男等稱呼叫他了。
剛才那似是詢問的眼神,也只是自己看錯。
不想悠猊知道自己偷跑來看他,更不想在他心中被打上變態的印記,伊利亞無聲無息地循原路回陽台,盡全速飛離賀家。
返抵法庭時斐德爾不在,房間空蕩蕩的沒有人氣。伊利亞坐進辦公桌後的旋轉高背椅,挺直背,連續幾次深呼吸。
情緒經過一番起伏,他需要冷靜。
「大人,是我,請問能進來嗎?」斐德爾活力十足的聲音隨敲門聲傳入。
「……請進。」
常年擔任宗長鍛鍊出伊利亞優秀的身心素質。明明一分鐘前才由台灣飛回羅馬、明明差點被偷看的對象抓到,他仍能調整情緒,擺出招牌的樸克臉。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做茶點花了些時間。」斐德爾邊解釋邊讓載著茶點的推車停在辦公桌旁。「這次泡的茶是有『紅茶中的香檳』之稱的大吉嶺二號,搭配的點心則是……,啊?」
愣了二秒,斐德爾收回驚訝的視線。
「大人,原來您已經準備好啦?」
「你在說什麼?」伊利亞茫了。
「喏,您看。」
順著斐德爾指的方向轉頭,一個巴掌大的圓形紙盤放在桌子右側疊至下巴高的公文上。
盤中有兩片鬆餅,綴著鮮紅的醃櫻桃,淋上巧克力醬,一隻塑膠叉子斜擺邊上。
伊利亞徹底無言了。
他……是什麼時候…………?
「原來您喜歡煎餅啊?待會我會轉告廚房。」斐德爾兀自叨叨絮絮。「可是,大人,用紙盤太隨便了,我們有專門的精品磁器,您需要的話說一聲就是。嗯?」
~外一章~
台灣,賀福星家。
抱著手臂慵懶地依在廚房門邊,悠猊淡淡瞄了伊利亞潛進來的小陽台一眼。
最外層的玻璃拉門留了一道約三公分的縫,和他上次看到的狀態不同。
他按了按眉頭,感到無力。
南行者——不,該叫伊利亞——不過不論怎麼稱呼,那傢伙都是白痴。走了竟然不關好門!
在心中碎碎唸著抱怨,悠猊趨前拉上門縫。
其實早在伊利亞像小偷似地來看他的第一次時,他就知道他在幹嘛了,只是顧及他的面子不忍心拆穿。
他還真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嗤,就算消去身形和氣息,有些東西仍是無法消掉的。例如被人認真注視的感覺。
悠猊想著,噴氣,鄙視手足兄弟自以為高明的行為。
但在覺得他躲起來看他很好笑的同時,心中不可否認的,浮現一絲名為喜悅的情緒。
最終之戰結束了七百多天。這段期間,他和賀家人一起住,過著迥異於以往的生活。
他當過琳琳的教學助理、心血來潮的話就到福星就讀的大學找他或旁聽、偶爾幫理昂照顧莉雅、最常做的是和賀家的男主人聊天,講些他感興趣的事當寫作題材。
回顧過去,他生命多數的時間被用在完成某個使命上:有神給他的,也有他給自己的。現在放下那些,單純享受他人陪伴,倒也輕鬆愉快。
伊利亞能體會他的感受嗎?
悠猊自問,隨即一聳肩。
恐怕很難。
那傢伙從以前到現在就是石頭腦袋,頑固遲鈍又像牛一樣刻苦耐勞,不能理解他這顆敏感又纖細的心。
只是,只是……想到笨拙如他也會暗中關心人,悠猊又忍不住笑了。
下次他來的話,他要當面揭穿他。他有太多太多點可以拿來笑他了。然後,他要提醒他仔細善後的重要性,順便再炫耀一下他過得多清閒自在。
嗯,就這樣吧。悠猊滿意的作出決定,剛好聽見賀玄翼步出書齋問他忙完沒。
簡短的應了聲好,悠猊端起兩盤看似美味的鬆餅,跟他進去,講述上次未說完的故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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