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前所未有的惱火大喊傳出之後,費爾頓親王府再無任何動靜。於戶外活動的僕役們頓時不見人影,整座宅邸陷入沉寂,無聲至極,越發將剛才那一喊襯托得如同假象。十分鐘,一刻鐘,發覺看到熱鬧的可能性漸小,站在圍牆外三五個聚在一起對著王府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人們自動散了,街上恢復先前的順暢,以及平靜。

老管家提科站在二樓走廊的邊緣往外看,拉起的窗簾縫裡露出他一隻眼睛。底下人群散去的情景讓他非常滿意,不自覺地點頭,心道:家裡已經夠麻煩了,實在不需要不明事理的民眾跟著亂。否則天曉得親王閣下日後會被謠言抹黑成什麼樣子!

確定外患解除,老管家攏起簾子,讓明亮的陽光照進室內,順便去除霉氣。想到有正事要做,他迅速地離開走廊,來到最近一間浴室,以小臉盆裝了足夠的熱水。負責洗滌衣物的女僕送上乾淨的毛巾,管家將它掛在手臂上,端著臉盆,小心翼翼繞回招待客人的小房間。

稍早時分,提科在這個房間接待兩位重要人物——梵舍里奇大主教和泰勒會長。現在,小房間被用來作為大主教的休息室——他因為氣急攻心導致無法順利呼吸和嚴重的心悸,必須躺著好好靜養,直到心緒緩和。由於會有人頻繁進出,房間門半掩著,沒有徹底關上。提科動作流利地穿過門縫、避開為了挪出空間而站到角落的自家主人和公會會長,走到躺在三人座沙發上的大主教身前。

雅尼克跪坐在梵舍里奇手邊的地板,垂落的瀏海遮住臉上半部。他咬著下唇、背部微駝、兩隻小手握住紅衣主教厚實的掌心,像是想藉此確定他還活著。

「亞瑟……亞瑟……親愛的……你還好嗎?」

「對不起,我錯了,不該連點心理準備都不給你。這麼倉促的見面,你受到的一定打擊很大吧?都是我不好。」

「亞瑟,親愛的亞瑟,我最好的朋友……,請你快醒來吧……?向我說句話好嗎??我,不能失去你…………」

小教皇在大主教耳畔低低喚道,語氣哀淒,令心軟的人聽了跟著眼睛起霧。即使是和梵舍里奇毫無交情的提科,見到此情此景,也不禁差點落淚。

「陛下,請節哀,相信大主教閣下不會願意見到您這麼難過的。」沈痛地說著似乎確定對方回歸光明女神懷抱的話語,管家俯身取走平躺的人額上放涼的毛巾,將女僕給他的新毛巾仔細疊好、放進臉盆浸泡,稍微擰乾,再輕放到大主教頭上。

「提科管家,亞瑟他……」雅尼克的淚水在眼眶打轉,肩膀顫抖,彷彿提科再多說一句,他就會無法抑止的哭出來。

受不了那兩個一搭一唱戲的人繼續演下去,梵舍里奇陡然睜開假裝睡著而閉起的雙眼,往那一老一小斜斜看過去,語氣尖酸的說:「你們可以閉嘴嗎?我覺得很吵。」

「……喔,天啊!亞瑟,你總算醒了!!」受到預料外的吐槽攻擊,雅尼克頓了半秒沒反應。然後他憶起自己的身份和現在的情境,隨即展露笑顏,喜出望外的撲過去,想抱住梵舍里奇的脖子。

  「我早就醒了,只是不想聽你們胡說八道而已。」無力地撐起手擋住教皇的動作,梵舍里奇持續面無表情的吐槽。

大主教的話說得很刻薄,但雅尼克此刻並不在乎。誰叫他把亞瑟氣成那樣呢?這位大主教有生以來估計沒經歷過這麼大的情緒起伏,被罵個十句、二十句都無妨,就讓他消氣吧!

「親愛的,你想喝杯水嗎,或是吃點東西?」頂著無懈可擊的笑臉,小教皇將大主教的手放回身側,溫柔的慰問,嘗試盡他看護的職責。

「微笑沒用,我們的事還沒談完。」以平淡無波的語氣說著,大主教往泰勒會長與克里斯站的方向淡淡瞥過去,表明他希望談話時現場沒有外人。

「好的,知道了,我馬上請他們迴避。」

鑑於部下希望對話的過程保持隱秘,雅尼克向捧著臉盆站在一旁、把他和亞瑟的話全聽進去的提科眨了下眼。聰明能幹的管家會意,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將仍待在角落、伸長脖子、搖晃著想看清這邊情況的泰勒會長和克里斯一起帶離房間,過程半點都沒拖延。

門板完全嵌進門框的那刻發出微不可察的聲響。從五個人到變成剩下兩個,少了另外幾道呼吸聲和存在感,小房間不經意地為染上寂寥的色彩。

站在走廊上,泰勒會長十指不安的相互纏扣,顯示他此刻內心掙扎。

把教皇和大主教單獨留在那裡好嗎?萬一大主教要求陛下和他的法師情人分手怎麼辦?克里斯閣下絕非蓄意引發魔法事故,教皇變成這樣他肯定也很自責——不過泰勒可以用他的腦袋來打賭,梵舍里奇肯定聽不進這些話。確切的說,誰敢幫克里斯向梵舍里奇求情,他就連誰一起恨!!

更不妙的是,梵舍里奇在教廷舉足輕重,又和陛下交情良好,於公於私都能左右教皇的抉擇。假如陛下真的被大主教說動,打算和克里斯閣下分手——公會就會失去影響教廷的最重要的管道了。這,萬萬不能發生!!

可他又能怎樣呢?大主教要和教皇進行私人談話,他一個法師有什麼立場進去為克里斯閣下辯解?啊,女神啊,他該怎麼做?!

說到克里斯閣下……泰勒會長慢半拍地想到,閣下人在哪?也許他該找他談談,他對於這件事的想法?若需要幫忙,自己一定出力相助。

泰勒會長左右張望,想尋找身為當事人的克里斯。提科管家往某個方向比手勢,示意他看過去。會長本能的往那邊扭頭,發現克里斯閣下待在大主教和教皇會談的房間隔壁,耳朵貼在牆上,聚精會神的執行竊聽的動作。

「……」於是會長心一橫,跟著進去隔壁,陪人偷聽。

「亞瑟,你的心臟還跳得快嗎?要不要再休息一會?」雅尼克認真的詢問,把沙發靠枕挪到膝蓋底下壓著,以便跪得舒服點。

「……不用,我好多了。」敷來放鬆的毛巾被拋到茶几上,大主教率性地用袖口布料擦掉額上殘留的些許水痕,盡量像沒事一樣坐起來,全身深深埋進沙發。由於方才躺著,他腦後和頭部兩側本來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翹起些許,配合乏力的身體及蒼白的臉色,整個人看上去頗為疲倦。「先交代一下,您的頭髮是怎麼回事?」

「這個啊,」雅尼克抓起背後的馬尾拉到眼皮底下,毫不隱瞞的回答:「因為要陪克里斯外出採草藥,銀色的頭髮太醒目,就用藥劑染色了。放心,這是暫時性的,等時機一到就能恢復原樣。」

「所以呢?這不是重點。您怎麼會變成這樣?那天實驗究竟出了什麼事?」梵舍里奇語氣平淡中帶點虛弱,目光倒十分銳利。

「不要急,親愛的亞瑟。全部的一切我一定會向你說明。」雅尼克拍拍他的肩,將跪姿改成盤腿而坐,透露他有深入談話的意思。

「我想,你八成不知道我們的研究主題。克里斯對所有魔法的本源,也就是自然魔法的完整架構很感興趣。為了還原這個架構,長久以來,他一直在研究元素魔法、光明魔法和黑暗魔法三者的共通性。大召喚術過去被教廷列為禁術,是因為它能輔佐神官使用元素魔法,這證實了元素魔法和光明魔法彼此兩個系統並非截然相剋,光明魔法不是最高貴的。我們推測,既然大召喚術能驅使水、火、風等元素,那麼或許它同樣能驅使暗元素?這就是那天我們的實驗主題。」

  「黑暗魔法?您居然去探索那種危險性極高的魔法……真是太不把自己的安全當一回事了。」梵舍里奇閉目嘆息。氣過頭的結果就是內心一片麻木,就算雅尼克放火燒掉湖心城堡,或向魔法公會宣佈全面開戰,他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你們具體怎麼做?讓我猜猜,是不是修改大召喚術的咒語?」

  「沒錯,就是這樣。我們針對咒語的關鍵字進行修改,替換適合的語句。在實驗前,我們做足了準備,我在身上佩戴各式防護的魔法道具,克里斯設下多層結界以隔絕任何副作用。結果我咒語還沒唸完,召喚而來的暗元素就失控了,和光的魔力元素互相撞擊,形成強大的衝擊波、毀損室內,破壞房子。慶幸的是沒人受傷或死亡,我也只是,嗯,變小而已。」雅尼克攤開手,面上一派輕鬆的微笑。

  「……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說您才好了…………」梵舍里奇抬起手臂擋住眼睛。他暫時不想看雅尼克的臉,哪怕只有一眼。

  「別這麼說嘛,我也是為了教廷好。你看,如果這個咒語修改成功,以後神官也能使用黑暗魔法了,我們在研討大會和法師的對戰上又多了幾分勝算。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啊!」雅尼克講得眉飛色舞。

  「我認為,再怎麼輝煌的功績,也比不上您的完好重要。」大主教的聲音死氣沉沉,小雅尼克討好地陪笑。

  「當務之急是讓您恢復原來的樣貌。我尊敬的陛下,意外發生至今一個月,您和費爾頓親王在這方面進行了哪些嘗試?」梵舍里奇點出另一個重要問題。

  「嘗試是有的,但都沒發揮效應。克里斯以魔法藥劑為主,對我進行過多次治療,所有書本記載的具有相關功能的魔法藥劑我都服過,克里斯還自行調了幾款藥,可惜……」

憶及那段期間成天不停地喝藥水,教皇陛下嫌惡地皺起眉,好像想切割掉那段記憶。

「熬製魔藥需要漫長的時間,這也是我在嘉德待這麼久的原因。」

  說明完畢,小教皇拉起靠枕抱入懷中,爬上沙發坐到大主教手邊。

  「看來情勢很不樂觀。」梵舍里奇總結。頓了幾秒,他又問:「您找過阿娜絲塔西夏閣下了沒?她是調製魔藥的權威,或許會有辦法。」

  雅尼克嘆氣:「這個提議我們試過。在事故發生的第五天,我們透過西蒙閣下找上阿娜絲塔西夏閣下,不過很遺憾,就連那位閣下調的藥也沒辦法,只說她再研究研究。」

  「……陛下,您已經找過兩位法聖閣下了?!」

  「是啊,怎麼了?」

  「……身為教廷的領導者,遇到事情第一個想到求助法師不打緊,但在認知到法聖閣下們無法解決問題的時候,也該將事情告知教廷了吧。陛下,您把光明女神和成千上萬位神官的存在擺到哪裡去?」

梵舍里奇幽幽的說,表情越來越陰沈。雅尼克似乎看到他的怨念具現化形成的黑氣在背後浮現,趕緊為自己的行為解釋:

  「不是這樣的,亞瑟,別誤會,無論怎麼說,法師都比神官富有鑽研精神,這點不必懷疑。況且我的變化和黑暗魔法有關,那是神官不瞭解的體系,如果找法師就能解決問題,我也可以順利返回教延,不讓你們操心……」

  「所以,陛下,要不是我今天來找您,您什麼時候才會回教皇國?又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肯告訴我們您發生了意外?」梵舍里奇沒等雅尼克回答,連珠炮似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早在事發當天,最晚在阿娜絲塔西夏閣下的魔藥也無效之時,您就應該通報教廷。即便我們對您的症狀束手無策,也不會反對請法師來為您治療,因為我們知道,您是最重要的。我們要的,只是您好好珍惜身體,繼續引領我們前行。但您,反觀自己,有考慮到我們的心情嗎?」

  「可是亞瑟,我把光明魔法中低階到高階的治療術都在自己身上用過了,結果還是沒效,既然這樣,就不用特地費心麻煩你們了吧?你知道,教皇在教廷所有神官中是最強的……,我沒有貶低你們的意思。」

  「有空您再思考我的話吧,相信這些都不難明白。」梵舍里奇揮手終止對話。他無心和雅尼克再講下去。相反的,聽完教皇的說法,他堅定地確信自己必須採取某種做法,否則就太對不起自己和教廷了!

「陛下,您在外面遊蕩太久,是時候回教廷再接受女神的教誨了。」

梵舍里奇平和的聲音傳達出不容妥協的意志。

  雅尼克一聽到這句話就知道他完了,只得裝傻逃避:「討厭啦,亞瑟,教皇就是光明女神在世間的代言者,她的意志執行人。我想,身為教皇,我應該不必再聆聽她的教導,否則女神教訓她的代言人,說出去不是很矛盾?」

「哦?陛下,我當過教皇,也曾是女神的代言人,您聽我的勸戒應該沒問題吧。」

  「——…………」

被這番看似詭辯又意外說得通的話駁倒,雅尼克吱唔了半分鐘說不出話。說正經的,撇開教廷強調下對上服從的階級制不談,大自己二十多歲、神官生涯比自己長的梵舍里奇絕對有資格對他說教。

大主教沒打算跟教皇耗在那邊,起身走到另一個房間。他的動作是如此俐落果斷,竊聽的泰勒會長和克里斯來不及掩飾,當場被抓包。

「……」

雅尼克跟過來,看到兩人貼著牆壁,立刻猜到他們在幹嘛。對於兩位法師界的精英私下偷聽教廷內部的談話,他很無言。

「大主教閣下,我幫您換一壺茶好嗎?喝點熱的對您的身體想必有幫助。」提科笑著提議道,完美的轉移話題。

「不了,謝謝你的好意,陛下和我該告辭了。」講完,梵舍里奇望向一直被他晾著旁觀的泰勒。當初請這位公會會長來是為了當說客說服教皇回去,誰知道他會白跑一趟呢,早知道自己來就好了……可惜人生沒有早知道。

  「泰勒會長閣下,實在抱歉,浪費您寶貴的時間。我會記住您的好意的。我欠您一次人情,日後有需要歡迎找我。不好意思,我該帶陛下回湖心城堡了。」

  「那件事無所謂,梵舍里奇閣下,請勿放在心上。」被梵舍里奇的威壓震到,泰勒態度異常客氣。猶豫半秒,他說出心中蘊釀的台詞:「關於這件魔法事故,我以會長的身分保證,公會會盡可能協助克里斯閣下和教皇陛下完成實驗,同時負起陛下的醫療責任,直到他復原。所以,請您別氣……」

  大主教淡然一笑:「會長閣下,這件事屬於私人性質,放心,我不會遷怒到其他法師身上。」

  「呃,不,我的意思是……」

無視想為克里斯說話的會長,梵舍里奇一秒換上嚴厲的臉:「至於您,費爾頓親王,作為讓陛下蒙受災難的罪人,我不想再看到你,相信全教廷的神官也會這麼想。城堡裡的密道和傳送陣我會封住,希望你別再到教廷來,也不要再見到我們的陛下。」

  泰勒會長和提科管家睜大眼,不敢相信地瞪著梵舍里奇。這完全是撕破臉的宣言啊!大主教這樣講會不會太直接了?!泰勒會長忽然有股不安的念頭,假如大主教又逮到克里斯閣下在教皇身邊出現,教廷也許會氣得向全大陸通緝他!!

  沒再浪費時間和人道別,梵舍里奇往教皇身後一站,從魔法袋中拿出移動卷軸,撕開封口往下拋。雅尼克來不及說半句話,小小的身影和背後形成鮮明對比的高大中年男子立時消失在使用這個道具時會發出的特有刺目光線裡。

  「這個…………呃…………,唉。」泰勒會長覺得今天吸收的訊息太大,光憑自己一個無法負擔,得找同僚分享,聽取他們的意見。目前唯一能確認的,就是絕——對絕對不能放任克里斯閣下被教廷——正確說來,是梵舍里奇閣下,這就樣輕易地拋到一邊。也許他該找幾個人去遊說大主教?可該找誰呢,這又需要深思了。

泰勒往後一瞧,被地下教皇撂狠話的克里斯臉上沒有表情,獨自站在那邊,不禁叫他感到萬分同情。

被情人的部下下了禁止通行令,有什麼比這更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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