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斯艾爾在臥房的大床上醒來。他眨眨眼,細長的眸子帶著幾分睡醒之人特有的迷茫無神,黑色的濃密睫毛隨眼皮的動作上下撲搧,乍看彷彿鳥的翅膀。

昨天安斯拎著畫板到戶外寫生,回來得比較晚,吃飽飯後在浴室泡澡,又好好保養了一下皮膚,熬到快清晨才睡,即使醒了仍未消除疲憊,乾脆繼續在被褥間賴著。厚重的遮光簾很好地攔截戶外刺眼的光線,陰影盈滿室內,柔軟的大床乘載了全身的重量,躺沒多久,他再次察覺到睡意湧現。

  趁最後一絲神智還算清明,他移動頭部,望向右方壁爐上的銅鎏金座鐘。兩根指針組成夾角往右上方開口,顯示現在大約是下午。那再睡一會也沒關係吧,安斯這麼盤算著,閤起雙眼,全身放鬆,投入睡神的懷抱。

  兩個小時過後,回籠覺結束,安斯再次在床上醒來。補了一覺,他的精神比剛才好多了,人也更充滿活力。他把光著的腳套進拖鞋,抓了抓頭。忽然有股衝動想呼吸新鮮空氣,於是安斯將遮光簾收到兩邊,拉開琉璃窗扇,手撐著厚實的窗檯往外看。

正值初夏,原野上生機昂然,蔚藍的天空和深淺不一、令人舒服的綠色映入安斯的眼睛。微熱的風透過縫隙流入室內,為涼爽的主臥房帶來一絲格格不入卻自然的氣息。遠方,樹林中的蟬用盡全力似地鳴叫,一聲接著一聲此起彼落,好在小屋離得遠,不然他絕對會被吵得睡不著。

   打了個哈欠,安斯轉身,視線無意掃過往牆上的掛鏡,他愣了一秒,被鏡子裡的自己嚇了一跳。他的眼袋浮腫,眼裡也有些許血絲,配上偏白的臉色,絲毫不像尊貴優雅的血族,倒像生病的人類。

  安斯思忖,這可不好。尊貴的血族親王經過補眠,身體竟然無法立刻恢復到最佳狀態……說出去恐怕會笑掉別人大牙吧,尤其他們這個種族又以優秀的復原力和體能著稱止。

  但實情就是如此——安斯心平氣和的想道,他騙不了,也不願欺騙自己。安斯艾爾.卡珀爾恩,擁有俊美的三十歲外表,內在機能卻不復以往,逐漸步向衰弱。再下去,他的反應會越來越慢,行動將失去以往的快速,然後……血族就會出現新的親王吧,當然,也可能回到菲尼克斯死後眾多公爵並立、誰也不服誰的情況。時間不會格外善待某人,任何事物都會在那能沖刷一切的洪流中被淘汰,差別僅在於早或晚,快或慢,他也不例外。

  真是個悲傷十足的結論啊,安斯悠然嘆息,然後果斷地把煩惱拋到一邊,走近床畔,預備整理好睡亂的床,再到浴室梳洗一番。自從安斯接手薔薇小屋,除了他以外,會來的就是看守兼打掃的九代血族,多餘的生活用品無人使用又佔空間,早被收起來省得礙眼。主臥室偌大的雙人床上只擺了一個軟枕、一個硬枕、一件被子。

躺在床上滾來滾去一整夜,床單變得皺巴巴頗為零亂,安斯朝床的內側彎下腰,以便移開枕頭。就在這時,隨著枕頭被抽走,空敞的床上驀地出現一個酒瓶,冷不防地往前倒,顯然是因為失去支撐物,重心又不在背後的床頭板這樣的緣故。

安斯嘖了一聲,下意識咬住嘴唇,試圖搶在酒傾倒前抓住瓶頸。

他成功了。那個軟木塞被拔出、裡內裝了三分之一滿的酒瓶被及時攔住。下墜和手掌抓握的動作產生衝擊,鮮紅的液體在瓶中激烈地來回擺盪,與底下米白色的床單形成強烈對比。緩緩呼出一口氣,安斯將酒瓶舉到與眼睛同高,困惑地偏過頭。

好端端的,酒怎麼會跑到床上?

  安斯小心把酒瓶放到床頭櫃上盡可能靠近牆壁的位置,手抱胸,開始回想這是怎麼一回事。從最近到過去,回溯一一揭去記憶的簾幕。他想起來了。昨晚在浴缸泡了太久,他覺得口渴,就到食物儲藏室拿酒,回房間倚著枕頭邊喝邊休息,最後睏到眼皮睜不開,直接和衣睡下。原來瓶子被塞在那邊?

  瓶口開著的酒、不穩固的平面和睡姿不良的男人,稍有差錯安斯就落得在夢中被淋濕驚醒的下場。這些都不打緊,他底下的床墊是到知名寢具店特地訂作的精品,床架則是年代久遠的古董,若被一時的不經心毀了,不知該有多麼痛心。

  為自己的輕率行為懺悔了三秒,安斯深切的認為那瓶酒真是罪過。抱著接受處罰的心情,他握住瓶頸,決定豁出去,一口氣喝光剩下的酒(親王閣下向來不喝隔夜酒,特別是開封卻沒冷藏、失去鮮度的那種,簡直是對味蕾的汙辱)。深呼吸、憋住氣、瓶口對著嘴往下倒,三分之一瓶的血酒順著咽喉流入食道和胃。安斯的身體沒有出現噁心或反胃這些預期中的牴觸跡象。和他想的正好相反,血酒有如飯前的開胃菜,溫和輕柔地喚醒潛伏的食欲。空腹的叫聲配合的接在吞咽結束後響起,好似說好一般。

  「嗯?」安斯意外地摸著腹部,咕嚕咕嚕的聲音還沒響完,他二度望向爐架上的鐘。現在是下午三點,他記得自己大約在凌晨四點入睡,醒了一下又回去補眠,算一算將近十一個鐘頭沒進食,肚子不抗議才怪。

  血族對自己向來慷慨,尤其是安斯這種純正的一代吸血鬼,他準備煮一頓好料,慰勞餓癟的胃。人類的食物不能提供血族營養,但吃一下轉換心情還是可以的。將蓬鬆的枕頭及涼被移到旁邊,安斯拉開床墊、細心撫平睡皺的床單,再放好枕被、蓋上具有防塵功能的鍛面床罩。

  整理好自己的床,安斯拉開整面遮光簾,房間的光線一下黯然不少。斜陽飛射入內的場面非常美麗,他也喜歡陽光溫暖而富有希望的感覺,遺憾的是薔薇小屋裡擺的傢俱多為木製品,遇熱會變形龜裂,比他這個吸血鬼還怕太陽。安斯遺憾的掃視房間一圈,聳聳肩,拎著酒瓶洗臉刷牙去。

  過了十分鐘,安斯帶著一身清爽踏出浴室門檻。為了避免主人被油煙和噪音吵到,烹飪的廚房和吃飯的飯廳分隔得極遠,各別設立在小屋的南北兩端,中間以長長的走道彼此連結。不過安斯要去的並非其中一處,繞過通道和轉角,他率先抵達食物儲藏室。

儲藏室位於小屋西南方面積第二大的房間。考慮到使用者的方便,隔壁的隔壁就是廚房。儲藏室在接近天花板的高度配置了風扇和通風管,使房間維持清爽乾燥。安斯推開門,看也不看地摸到開關,按下。光源亮起,將室內每項細節照得一清二楚。

  儲藏室空間寬闊,陳列三件大型設備外加一組簡便桌椅,還有多餘位置讓人移動。左邊貼著牆的地方擺了隔板組成的多格食物櫃,板子漆成杏黃色,上面裝滿各式調味料與乾燥的藥草;相對於食物櫃,右側則是酒櫃,擱著血族不可或缺的果酒和處女血,每一瓶都貼有精選的標籤、平放在木質層架上,關在透明的雙層琉璃門後方;橫放在兩者中間的則是和門板差不多大的金屬箱,箱子請法師施了冷凍魔法,能恆久維持低溫,專門放置肉、蔬果、青菜等食材。打從住進來的那一日,安斯三、五天就來翻一次箱子,裡面幾乎快被清空。

  撓撓頭,安斯感覺很傷腦筋,箱子裡剩的多是根莖類的作物,總不能叫他吃素吧?怎樣都好,能當飯吃的東西,快出現吧。不死心地碎碎唸著,安斯逐一搜索箱子。溫度比較不低的那端有個表面霧濛濛的密封盒,似乎放了暗紅色的物體。安斯湊近打量,眼神一亮,發現那是盒醃肉。肉塊因為放得久被醬汁浸透了,但看起來沒問題,也沒有腐敗的氣味。

  在心裡誠懇無比的向看守人道謝一千次,安斯把掛在牆上的提籃拿到便桌上,慎重地將醃肉放進去。主要食材有了著落,他就能構思出數十道料理,剩下的端看儲藏室還有什麼可以派上用場。這裡拿一點、那裡拿一點,沒多久,安斯便湊齊想用的材料,拎著沉重的籃子,隻手開門前往廚房

  自古以來,奧林大陸的上流階層視烹飪為僕人做的雜務,而非值得尊敬的專業。放眼大陸七國,唯有以美食著稱的薩拉特對其有較持平的看法。安斯生性放浪不羈,對烹飪沒有任何階級歧視。對他而言,血族的主食是人血,但會煮飯可以增添生活樂趣,又能討好情人,怎麼看都很實用。因此安斯早早學了廚藝,有空便鑽進廚房,時間一久,作的飯還不差。

  繫好圍裙、挽起袖口,安斯拿著菜刀站在流理台前。籃裡的食材被洗淨排在面前,調味料通通收進掛在水龍頭旁的小鐵架——即使是在煮飯,他也沒忘記要保持環境整潔,這是合格廚師與不合格者的分界。

今天安斯要煮的是紅酒燉肉,換成血族的說法,叫做處女血燉肉。由於肉已切塊醃好,省去事前調理的功夫。安斯把蒜頭去皮、洗淨洋蔥和胡蘿蔔切成小丁放著。很久沒下廚了,可是長期培養出來的手感還在,他有信心能把菜做好。硬要說這道燉肉有哪裡不完美的話,就是沒有蕃茄可以加進去煮,幸好調味料中有蕃茄醬,湊合著用應該也行。

  接下來取出醃肉,瀝乾醬汁,安斯將肉塊沾上麵粉,從廚櫃底層選了把平底鍋放到爐上點火加熱。熟練地轉動鐵鍋使用油均勻分佈,待溫度夠高,安斯丟進大蒜爆香,隨後加入醃肉一起快炒。待肉被炒至外表焦黃,安斯倒入蔬菜丁塊,和肉不停的翻炒。鍋裡的料不少,鍋子沉沉的,他在舞動煎鏟時特別留意,免得食材被撥出去掉到地板。

  十分鐘之後,安斯停下炒菜的動作,關火,再次打開廚櫃。這次他拿的是有對稱握把的圓形燉鍋。把平底鍋裡的料全倒進燉鍋,依序加入乾掉的月桂葉、蕃茄醬、水、鹽、胡椒粉、處女血跟用細網過濾後的醃肉汁,大致上燉肉大功告成,只等肉燉到入味。估計料理完成還要半小時,把火調到適合熬煮的程度,安斯解下圍裙掛在水槽邊緣,用水洗淨手,甩乾往外走。

  身在野外與世隔絕,住了一段期間,漸漸的忘記自己待在這裡的天數,也不清楚今天是幾月幾號。看著近乎空空如也的金屬箱,到處翻找食材的時候,安斯忽然生起一個念頭,想知道今天的日期。書房門旁掛了可撕式的日曆,正好輔助他查證。

安斯記得他把要給嘉德皇帝的信回完了,隔天下午威爾遜來訪,他叫他記得轉交回函。威爾遜來收文件……估且算是一週前的事吧,臨走前他們聊了幾句,好像提到閉幕大典這樣的話題,八成在講鮮花節。

鮮花節於五月的第一天開幕,最後一天閉幕。五月份有三十一天,所以……嗯,時節已經邁入六月上旬,或許快到中旬。天哪。他在小屋住了超過一個月,難怪儲藏室快被吃光。畢竟之前他從未待過這麼久,三週就創紀錄了。小屋附近的草地和花園種的薔薇似乎不曾凋零,日升日落,物轉星移,給人時間靜止的錯覺,住著住著,不多加留意,日子就這麼過了。

是說,未來怎麼辦?安斯自問著,順手把日曆一張張撕掉揉了丟進廢紙桶。

叫看守人來補滿儲藏室很簡單,只要一句話,可是念頭一轉,安斯突然認為沒必要了。

也許這是契機,提醒他要回去。

回到血族的世界,有人的世界。

安靜不問俗事的活著固然美好,偶爾過幾天可以,太久的話就不好了。他已經開始懷念和人說話互動的感覺,另一種符合自己天性的生活在遠遠的對他招手。

就這樣吧。安斯幾乎在瞬間決定好了。那鍋處女血燉肉用料實在,當作告別小屋的最後一餐剛好。說過剩下的果酒留給看守人,應該夠他喝的了。

安斯走回廚房,用濕抹布掀開鍋蓋,觀察肉煮的情況。叉子小心翼翼地伸進鍋裡戳起一塊肉,試吃一口,感覺太有嚼勁。安斯放下鍋蓋,讓肉再燉一會。

那樣的話,該什麼時候回去才好?舔去唇上的油漬,安斯倚著流理台懶懶地站著。他要來之前會預先通知後裔和看守人,想走的話也要和他們報備一聲,這是身為血族親王必須付出的犧牲。他得隨時讓人知道他在哪裡,不能率性而為,想做什麼就去做。

姑且不感槪犧牲的自由,離開這裡之前,他有件事要做。預計得花二、三天吧,從明天早上開始,最快到後天晚上結束。

琢磨完自己的速度,安斯傳喚看守人和威爾遜,通知他倆親王預定大後天返回領地。等半小時過去,他關掉爐上的火,把燉鍋端去飯廳,坐下來好好享受一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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