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音大聲且持續在休狄和阿斯利安的共用臥房作響的時候,他倆正用被子蒙住頭,陷入好眠。

  「誰呀?現在才幾點……」阿斯利安起身,像所有睡夢被打斷的人一樣,他動得並不甘願,只是怕漏接重要的訊息。

  休狄沒有甘不甘願的問題,上班的辛勞使他睡得很沉,彷彿吃了安眠藥,雷打不動。

  鬧鐘顯示的時間是四點十八分,淩晨。阿斯利安握住這隻他和休狄雙方少數親戚知道號碼的電話。如果說的不是要緊事,日後就要給對方一點顏色瞧瞧……他報復性的想,同時換上清醒時的溫文嗓音:

  「您好,這裡是辛德森家,請問那邊找?」

  回答他的聲音是女性,隔了數秒才出聲,感覺有些遲疑。

  「……大嫂嗎?是我。」

  ──能用這個稱謂叫他的,世界上只有一人。甫萌生的壞心眼立即消散,阿斯利安微愣一會,調整坐姿,拿穩話筒:

  「想不到會在這隻電話裡聽到妳的聲音……,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嗎?」

  「不要激動,沒事啦。」女人安撫。

  「怎麼會不激動?這裡天還沒亮。

  「啊!我忘記時差了。」女人頓了一頓。「那個,我跟你說──……」
  
  ………………………

  ………………
  
  

  結束一天工作,休狄搭車返家。

  很少人知道,休狄對工作持的態度不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每週上班五天,每天在公司待八小時。加班之於他,是能力不足的人才做的事;董事長這個高位,也讓他免去多數應酬。回家和老婆經營夫妻生活,比如用餐、散步、花園看星星什麼的,是他真正的追求。

  可是──

  「漾,你沙拉不吃嗎?給我。」
 
  「…………………………拿去。」

  應該在外面的住所渡過週末的西瑞.羅耶伊亞和褚冥漾,有志一同一起歸來,破壞休狄和阿斯利安共進晚餐的打算。美好的兩人世界成為泡影,辛德森老爺生氣的繃著臉。

  西瑞和冥漾無視休狄的情緒,打過招呼後專心吃他們的、聊他們的。

  「東西都吃完了,下一道怎麼不上來?我還沒飽──」清空一碗沙拉,西瑞抱怨的說。

  「二哥,等等吧,你點了三人份的餐,母親一個人忙不過來。」冥漾切著香草烤雞,安慰人。
  
  「說的也是,果然是我點太多了……那,漾,把你的雞排也給我吧?」西瑞突兀的轉移話題。

  褚冥漾護住餐盤。這個動作是下意識的。

  「不行啦,你剛剛才吃了我的沙拉,還有烤土司和南瓜濃湯!」

  「那點小菜根本填不飽,烤雞給我,待會加點的料理來了你再拿一樣,這樣就公平了。」西瑞伸長賊手。

  休狄默默聽著兄弟對話。食物爭執的等級太低,低到向來不插手小孩紛爭又心情鬱悶的他更懶得插手。

  就在烤雞即將被掠奪之際,救星出現了。辛德森家總管,尼羅,推著一輛黃銅餐車自走道彼方接近。餐車上層放著蓋圓形銀罩的盤子,輪子陷進地毯,移動平滑無聲。

  餐車停在空著的主位左側。尼羅面向休狄。

  「現在送上老爺的晚餐前菜:鐵板生蠔,二少爺加點的三份肋眼牛排,以及小少爺的奶油水果蛋糕。」尼羅一一唸出料理名稱,接著掀開圓罩。用過的餐具垃圾收到餐車底層,桌子重新整理好才上新菜。

  「尼羅,阿利還在忙嗎?」休狄問。一到家,他就聽說阿斯利安在為小孩親手煮飯。機會難得,只想到坐下來和老婆點晚餐,忘了作飯的辛苦以及會花費的時間。

  「是的,夫人還在烹飪料理。」尼羅回道:「二少爺,夫人要我傳達,設計展忙完很累吧,想吃什麼盡量說,他都會為您做。」

  「是嗎?既然這樣,我再追加二份黑胡椒豬排,點心要冰淇淋百匯和大杯雪碧,謝謝。」吃到腮幫子鼓起來的西瑞說。

  「豬排、百匯、雪碧……我會轉達夫人的,三位請慢用。」管家在筆記寫上菜名,推著餐車告退。

  「小鬼,點那麼多吃的幹嘛,你媽不是傭人,想累死他嗎?」休狄斥責讓老婆在廚房忙的兇手。「還有,搬出去了就不要常回家,否則怎麼學自立?」

  「我說:『叫廚房弄就好吧?』,是母親堅持要下廚的。老頭,你可得感激我們啊,要不是我和漾回家,你可能到猴年馬月都沒可能吃到老婆煮的菜。」沒在害怕惡勢力的西瑞吞下食物,一臉壞笑。「對了,我們會坐在這裡是母親的意思。他叫我們今天回來。」

  這麼平靜的回答讓辛德森老爺不開心。他本想用親子吵架打發主菜上來前的空檔。平常和他說不到三句發火的小鬼意外沉著,還抓住機會反嗆他一軍……

  「你也是嗎?」於是他將砲火轉向置身事外的小兒子。

  褚冥漾抖著手放下沾奶油的叉子。

  「呃……就是西瑞二哥說的那樣。我們都收到回家的通知……母親寄簡訊來。」

  休狄瞪著他,眼睛轉也不轉。

  「真的?沒騙人?」

  冥漾覺得自己在接受一場嚴苛的拷問,不由得往椅子縮:「嗯,是真的。」

  「老頭,你疑心病太重了吧,是不是要出示簡訊你才服氣?身為家長,怎麼不相信自己的小孩?我們是那種會撒謊的人嗎?再說,自己的家,為什麼不能回來??」西瑞看不下去,拍桌插話。

  休狄不理他,繼續瞪人。

  冥漾低頭,無奈的承受銳利視線。

  西瑞暫停用餐,想視情況幫小弟出頭。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詭異的對峙持續到第二個救星登場才宣告終止。這個救星也推著餐車,身上還穿著及膝圍裙和廚師帽,不過他不是幹活的僕人而是這個家的夫人。

  「休狄,沒事瞪漾漾幹嘛?他都不敢吃飯了。」

  「母親!」冥漾望向來人,心中高呼萬歲。

  「哼!」休狄轉過臉,噴氣。

  「休狄,這些是你的:蔬菜濃湯、雞肉沙拉、法式鮭魚和特調咖啡,這樣夠吃吧?西瑞,豬排和甜點來了,讓你久等了。」摘下廚師帽,阿斯利安分發料理。

  「……夠了。」總算盼到老婆和老婆做的菜,休狄稍微解氣,手握刀叉自行開動。

  「──就是這個香味、這個嚼勁、這個辣度!每樣都調配得恰到好處,完美無比。母親,在外飄盪三年,我從沒吃過比這個好吃的胡椒豬排!!」切下豬排,沾醬送入口中。西瑞比出讚賞的大姆指。

  「孩子,你的讚美讓我好感動……快吃吧,多吃點。」深感勞動有成,阿斯利安拭去眼角打轉的淚水,又摸摸西瑞的頭。融洽的母子關係引起好不容易靜下來的某人嫉妒,拿餐具當宣洩工具。

  「那個,母親,今天怎麼想我和二哥回家?」瞥了眼折斷的湯匙,為避免損壞的餐具增加,褚冥漾發言。

  「啊──忙著煮飯我忘了說。漾漾、西瑞,明天起一週家裡有客人來,你們要留下來陪她。待會請尼羅連絡你們老師,說有事不去學校。」沉醉在看兒子乖乖吃飯的母親角色的阿斯利安醒來,擊掌說道。

  「真的假的?」西瑞驚呼。

  「請假一週?太久了吧。」冥漾呆呆的複述。

  「對,你們要請假。休狄也是,可能的話,至少空出一天時間。」

  「什麼客人這麼勞師動眾?」休狄優雅的用紙巾擦拭嘴角。

  阿斯利安別有深意的看他一眼,清嗓:

  「是貴客喔,已經十年沒踏上這片土地了。漾漾、西瑞,你們也聽說過她的名字──莉莉亞.辛德森.史凱爾,你爸的妹妹,你們的姑姑。」

  休狄一拍桌子站起來。冥漾沒防備,小小嚇到。

  「莉莉亞要來?明天?」語氣尾音上升。

  「是的,她來這裡出差,順道拜訪我們。」阿斯利安沉穩的說。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阿斯利安一手托著手肘,一手支著下巴:「今天凌晨四點多,她打電話來。你睡得很熟,我就沒叫你。之後我去補眠,醒來時你已經去公司了,想說下班會見面,就……」率性的聳肩。

  「…………………………」休狄瞪大眼氣憤的站在一邊。他的臉整個陰了。阿斯利安也就把人晾著,交代未說的注意事項:

  「這一星期我們會到處玩,今晚請你們整理好行李,明天機場接到人就直接出發,不回奇歐居。」

  「帶什麼衣服適合?我們有哪些活動?」冥漾問。

  「普通輕便的衣服就好,上衣多帶幾件,也不要忘記防曬乳和防蚊液……泳褲涼鞋也帶著吧,再加一個隨身包包,這樣就行了。」
 
  「瞭解!明天就看我們的表現吧!」嘴角帶著胡椒醬,西瑞活力十足的說。

  「那就拜託你們了。」阿斯利安笑笑:「快八點了,請假的電話太晚打不禮貌,你們去找尼羅好嗎?」

  「好。」西瑞解開領巾,拋置桌上。

  「父親,母親,晚安。」冥漾跟著西瑞行動。聽得出,阿斯利安話中有話。

  二道不同的背影自視線消失。

  目送兒子們走遠,阿斯利安再次省視休狄。拖把椅子過去,端詳好一會,試探性的叫喚名字:

  「休狄?」

  對方不理不睬,雙手抱胸注視面前的虛空,典型的睹氣。

  「休狄,有聽到我說話嗎?」

  五指伸開揮一下,還是不吭聲。

  真的生氣啦……阿斯利安苦笑著起身,過去環住對方脖頸,無聲的擁抱。

  十分鐘後,休狄嘖了一聲。

  「不生氣了?好啦,孩子們不在,我們坐下來談談吧……」


  「……二哥,我們回去吧?」離開飯廳就三步一回頭的褚冥漾提議。

  「回去哪裡?喔,你說飯廳?為什麼?」西瑞不解。

  「父親他……好像真的生氣了,我怕他會遷怒母親,你知道,他脾氣不好。」或許用不好太輕描淡寫了,是整個性格有問題。

  「放心啦~漾,老頭愛老婆愛得要命,哪可能對他做什麼。母親撒撒嬌、在他耳邊吹個風就沒事了。相信我,男人都愛吃這一套。」西瑞以一種一切盡在我意料之中的姿態評論。

  「好吧,那就聽你的。」想像那場面,褚冥漾噗哧一笑。

  「撇開他們的事不談,我有問題想問你。」西瑞正色。

  「我也是耶!哥,你先說吧?」

  「……你先講好了。」手指搔臉,西瑞不自在的望天。冥漾注意到他動作稍嫌拘謹,是錯覺?

  推卻無益,也就開口說下去:

  「二哥,你想過姑姑她是怎樣的人嗎?」
  
  「啊?!我以為你會問什麼咧,原來是她啊。」西瑞投來奇怪的一瞥,隨即轉而直視前面。

  「沒有,我沒想過。你會想一個平生素未謀面的女人嗎?」

  「會耶!小學的時候,我有時會到母親的書房。你知道那面牆吧,她就在那裡,面無表情的望著每個人。我常想,父親為什麼對她絕口不提。」

  阿斯利安位在三樓的書房牆壁上有一幅據說是莉莉亞.辛德森十六歲的照片,那是他唯一認識的她。此外的事,褚冥漾不知曉。

  「哇……我不知道原來你也蠻文藝的。」西瑞驚奇的打量小弟,暗想他也許有藝術家的潛質。

  「還好啦,之後就不太想了,但也沒真正忘記這個問題。」

  「我猜,應該也很有個性吧,畢竟和老頭有血緣關係。只希望她不會像他用鼻孔看人,那種的光想就累。每個家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們只要和她好好相處就好。你別想太多,也別問太多,會頭痛的。」西瑞漫不經心的耙梳頭髮,說。

  「是嗎?」冥漾沒表示是否認同。「對了,那你有什麼問題?」他想到二哥也有話要說。

  「我在想──明天要不要準備見面禮?雖然不熟,好歹是親戚,該做的禮數還是要做。」

  「可以啊,這個點子不錯。」他沒考慮到這方面。

  「你會送什麼?」西瑞停頓一拍,等落後半步的小弟跟上,雙方併肩行走。

  「到機場的路上有經過花店吧?裡面有賣附玩偶的金莎巧克力花束,我覺得那個不錯。」可愛又好吃的東西永遠是女孩子的最愛。錢的話,大手筆一次沒關係吧。

  「啊,那我怎麼辦?快,幫忙想一下!!」

  「二哥,你沒送過別人禮物?」同學互相會吧?

  「不、是、啦……因為這次的對像是女的,又大我們十多歲,我怕送錯會丟臉……」講著講著變小聲。他來往的對象多是男性。

  「送禮是看心意的,二哥。用心準備的話,一首自己寫的詩、畫的畫,威力能拚過名牌包。」說這句話的是深諳女性心理,愛慕禮物滿櫃的喵喵小姐。

  「──詩?畫??自己來??」西瑞領悟了,高興的用力抱住小弟。「漾,你太聰明A,我知道該怎麼做了!為了報答你的恩情,尼羅那邊由我來說,你回房弄行李吧!!」

  「不必啦,只是講一句話,說什麼報答?」

  「我的座右銘是: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西瑞不容拒絕的搖擺手指。

  「……好吧。那交給你囉──」

  「喔!」

  站在分隔樓上樓下的旋轉梯台階,褚冥漾俯視西瑞風風火火的跑開。



  準備好行李、告知千冬歲和喵喵未來一週不會見面,褚冥漾躺在床上,想著已經過去的事,還有即將到來的未知的事。紛亂的思緒交換穿插,沉浸在自我的世界,想著想著,不知不覺睡著了。七個小時過後,西瑞敲上他的房間門板。

  「漾,你在嗎?在的話應一聲~」伸手握轉門把,上鎖的手感無從判斷人在睡或外出。

  「二哥,我來了──」想快點止住吵人聲音,褚冥漾應聲。

  門開啟一道縫,西瑞探頭進去。小弟穿著昨晚用餐時的衣服,褲子也沒換,他有點意外。

  「怎麼了?沒洗澡就睡了?」衣服都壓皺了。

  「是啊,躺一下就睡著了,一覺到天亮……可是我還是好睏。」褚冥漾打哈欠。家裡的床真的很舒服。

  「臨時回來累了吧,待會再睡,去機場的路很長。」西瑞提出中肯的看法。反正坐車打發時間的方式就那幾種:聊天、看風景,睡覺。「母親說吃早餐了,記得帶行李下去,尼羅才知道幫哪些要搬。」

  人確實醒來,話也傳完,西瑞走了。

  冥漾關上房門,整理床鋪,抱著衣服進浴室。明白家人在等,卻不想像趕著衝進校門的遲到學生那樣倉促,便按自己的速度一步一步來。半個小時梳洗完成,他正式在飯廳現身。


  「漾漾,你來啦,早安!」觀賞瓶中新摘鮮花的阿斯利安抬頭問候,沒有因為等候生氣,照常笑盈盈的。

  「您早。」母親和二哥的行李堆在餐桌左側角落的地毯上。冥漾把自己的放過去,拉出椅子坐好。

  「人到齊了,開動吧?」

  西瑞丟開早晨出刊的蘋果日報,雙手在長桌上興奮的輕敲。阿斯利安頷首。尼羅叫搬運工撤走行李,又指揮侍者上菜。現製的法式土司、冰牛奶、培根煎蛋、水果迅速端出來,大小、深淺不一的碟子碗盤一分鐘佔滿桌面空間。

  消滅一份培根蛋,西瑞發現主位是空的。平常總是傲慢自大的男人不在。

  「……老頭怎麼沒來?」

  「他──不和我們去接機了…………」

  阿斯利安的語氣有著深深的惋惜。兄弟倆交換眼神,大約明白了。

  褚冥漾提出送禮的事,說希望經過花店時停一下讓他準備見面禮。阿斯利安說,好,但奇歐居到機場要九十分鐘,我們得提前出發。

  吃完早餐,三人揹著包包來到車庫。昨晚保養好的休旅車,Toyota Wish停在空地中央。這輛代步工具以空間寬廣著稱,內有三排座位,不致造成搶位。冥漾拉起第二排的中央扶手補眠。喜歡大視野,西瑞跳上副駕駛座。

  隔著數里的距離,阿斯利安凝望看不到的奇歐居,思忖休狄獨自坐在他們剛才離開的飯廳,會是什麼心情。
 
  「──母親,您還沒好嗎?該走了。」

  重要的駕駛遲遲未現身,放下睡著的小弟,西瑞回車庫門口,發現要找的人站著沒動。

  「現在幾點?」

  「九點五十六。飛機是中午到吧?」

  示意兒子上車,阿斯利安執行行前檢查。行李都在、油箱加滿了、儀表指數正常、GPS設定完成。他轉動方向盤,倒著駛出車庫。
  

  鐵鑄雙扇雕花大門拋在後方,比鄰而居的獨棟洋房取代蜿蜒的圍牆和高聳的樹木,他們花了一段時間脫離奇歐居的土地範圍。不喜歡冷氣,阿斯利安放下三分之二的車窗,呼吸流動的自然風。

  西瑞盯著駕駛的動作,方向盤擺控的弧度、切換檔位、踩換踏板,每樣都仔細觀察。

  「想開嗎?」阿斯利安發現西瑞把他當學習範本,赫然想到他即將到能開車的年齡。

  「嗯,想。」乾脆的承認。

  「有空的話,我們到後院練車怎樣?我可以教你。」

  「真的嗎?您允許我在後院開車?」

  阿斯利安向他眨一下眼睛:「為什麼不行?後院夠大,家裡也有車,正好派上用場。或是你想報駕訓班?聽說成功率比自學高,考慮好再跟我說。」

  「好。」西瑞笑彎了眼,就拿老頭珍藏的法拉利或BMW來開刀吧。

  他調整坐姿,雙腳交疊擱在中控臺右側吹風口上,鬆開束縛的安全帶。

  阿斯利安聚精會神的看前面。通過連續彎道要格外小心。

  「母親,你見過姑姑吧?她是怎樣的人?」

  「咦?你怎麼會問這個?」。

  駛回無車的直線道,阿斯利安驚訝於西瑞問的問題。

  「昨晚和漾聊到的。他很好奇這點。聽他一說,我也有了興趣。從小到大家裡沒人提過她,您也只指著照片說這是姑姑。以後,我們會怎麼往來很難說,可是,要認識一個人,不能只透過相處,還要知道他的經歷吧?」又不能直接問當事人。

  阿斯利安蹙眉,手指緊握方向盤。掙扎片刻,嘆息:

  「──我之所以保密,是基於尊重你爸……反而忽略你們有權利認識家庭成員,對不起,我考慮的不夠周到。現在,我把往昔所有的事說給你聽吧。別四處張揚喔。」否則休狄會生氣。

  「我發誓,聽過就算。」西瑞舉高手。

  後座的褚冥漾醒了,睜大眼,豎起耳朵等著聽。

  「莉莉亞有著和你爸一半的相同血緣,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她母親系出名門,在一次宴會上遇到休狄的父親,雙方很快展開交往。之後,那位女性想嫁給別人,便和休狄父親──前任老爺商量,請他照顧莉莉亞。」

  「老頭那時多大?他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有妹妹?」

  「……莉莉亞八歲搬進奇歐居,你爸大她一輪,當時二十。至於他什麼時候知道莉莉亞存在……是她搬進來的前天。」

  「………………他很生氣吧?」西瑞不禁為長年遭欺瞞的休狄感到遺憾。

  「記得你九歲時溜到他辦公間塗鴉嗎?再糟糕十倍就是了。」阿斯利安舉例。

  「那,後來咧?」尷尬了,快轉移話題。

  「你也清楚你爸的脾氣,絕對是來相應不理。他氣他父親,也討厭莉莉亞。四年間,他們彼此講不到十句話。」
 
  「太彆扭了吧?然後呢,有改善嗎?」

  「有。」阿斯利安說:「發生一件事情。非常遺憾,確也改變他們的關係。」

  西瑞不催促,讓阿斯利安說下去。
 
  「空難,全體乘客不幸死亡,你的爺爺奶奶也在其中。西瑞,突然造訪的死亡會使人反思,你爸或許也有感觸吧。他和莉莉亞逐漸來往,關係好轉。若能維持下去,她也不致缺席你們的成長……只能說命運弄人,莉莉亞遇到一個男人。」

  命運?男人?!西瑞莫名萌生熟悉感。

  「他名叫萊恩.史凱爾。英國人,高一下學期,由於父親工作的緣故轉進莉莉亞就讀的班級。」

  「──慢、慢著,史凱爾不就是姑姑姓氏中最後三個字?!太狗血了……不是這樣吧?這種連續劇才演的老梗橋段怎麼可能真的發生……………」還是親戚身上?西瑞雙手抱住頭,不相信他聽到什麼。

  「你猜對了。莉莉亞是因為戀情被阻礙才私奔離家的。你爸對外的官方說法,是出國深造。」阿斯利安理解西瑞的心情。他也覺得乍聽之下很假,不過真的發生了嘛~

  「後續我快速帶過吧。得知萊恩存在,休狄使出各種手段想要他們分手。他早已替莉莉亞物色了門當戶對的交往對象。你姑姑非常不滿,她討厭愛情被干預,尤其那個干預她的人自己還是自由戀愛。」

  「自由戀愛?誰敢跟老頭交往啊,睢他那脾氣。」西瑞嗤哼。

  「是我。」阿斯利安答腔。看著他,西瑞心中湧上一股敬意。

   「回歸正題。你爸沒拆散莉莉亞和萊恩,反而加深他們的感情。他們深信,只要堅持下去,終將獲得認同與祝福。不料,一紙調職令來,要史凱爾先生再回英國。 萊恩,想當然,必須同行。莉莉亞也想去,她不想與他分開。休狄認定這是機會,只要把妹妹留下來拖到史凱爾一家上飛機,時間和距離自然會沖淡感情。莉莉亞看 穿他的算盤,設法在最後一刻趕到機場,和史凱爾家共抵英國。她讀的高中在那裡有姊妹校,學分認證沒問題。唸完碩士,他們結婚,接著搬到加州,在華人街賣起 飯糰。」

  「飯糰?那麼古早的食物……。欸,姑丈叫萊恩.史凱爾,亞里斯附近有家叫萊爾的店,賣的就是飯糰。這麼說──」

  「萊爾是萊恩.史凱爾的縮寫。聽你姑姑說,她當初為了店名要叫萊莉還是萊爾,和你姑丈吵了幾次……」阿斯利安爆料。

  消費者?原來我是姑丈的店的消費者?!西瑞被震得亂七八糟,慌亂之餘,還能回神思考:「對了,母親,您和姑姑有在連絡?」不然怎麼知道內幕。

  「她不方便寄信,我們都是通電子郵件,一年平圴寄個四、五封吧。我向她提過你們,她也會來信問你們的近況,沒有停止關心這個家……你爸和她斷絕音訊造成的傷害已經夠了,希望你們別重複錯誤,用心和她相處。」阿斯利安發出本日第二度的嘆息。

  「聽起來是個有反骨的女人,我喜歡。」在對方身上看到的反權威性格讓西瑞對莉莉亞有了好感。「您和她要好嗎?」

  「我們相處的不錯,莉莉亞尊重我,也支持你爸。我們到國外法院公證,她代表親友出席……就在她到英國的前一年。」阿斯利安津津樂道的回味往事。

  Wish放慢行進速度,窗外景物不再飛逝,終歸靜止。踩下剎車,白色休旅車停駛路旁。

  「花店到了,叫漾漾起來吧。」

  「嗯,我醒了。」褚冥漾說。



  「……人都快走光了,姑姑怎麼還沒出來?」左右等不到人,西瑞終於忍不住開口。

  班機落地時刻已過,乘客陸續由出境走廊進入迎客大廳。接機的人們手持寫著人名或團體名稱的牌子、海報站在分隔鐵欄後面。遇見所等的人,各個笑容滿面。阿斯利安、西瑞、冥漾也站在接機者的行列。川流不息的人潮變得零散,並未發現外貌特徵相似的女性。

  「說不定錯過了,我去外面找看看。」阿斯利安說。

  「我也去,母親,分頭找比較有效率。漾,你留在這,看到姑姑立即以手機連絡。」西瑞追上阿斯利安,小跑步出航廈門。

  「莉莉亞姑姑,究竟長怎樣?」冥漾觀察行人,自問。阿斯利安是唯一看過莉莉亞近期照片的人。互通的電子郵件會夾帶照片,只是存在電腦,沒機會讓西瑞、冥漾見識。

  褐色長髮、藍眼睛、鵝蛋臉、五官端正,他們要用人人的定義不同的形容詞辨認一個置身數百人之間的女人……。感嘆著任務難度,他再次尋覓。

  一名左手拖LV行李箱、右肩揹同款行李袋,身穿窄裙套裝的女性行經租車服務台。透過大墨鏡,看見褚冥漾牌子上寫的名字,立即會意,調頭,切換腳步:

  「──喂,你是辛德森家的人?」

  「請問妳是誰?」冥漾警覺。

  女人摘下墨鏡,露出一雙海藍色眼睛。眼睛圓而明亮,睫毛濃翹,書房老照片的影像浮現,與女人的輪廊相疊。直覺告訴他,她們很像……

  「先回答我的問題。」女人雙手叉腰,命令。

  「是,我是辛德森家的人。」這下確定了!內在假不了。

  「我就是莉莉亞,後面兩個S是辛德森和史凱爾的縮寫。這下可以證明吧?」女人指著牌子上寫的〝莉莉亞.S.S〞。不是相關人士不會知道。
  
  「您好,我叫做……」自我介紹沒講完,女人比手勢制止冥漾繼續說。「上車再說吧,我累了,過來幫我拿行李。」拉桿行李箱和行李袋推了過去。

  「請等一下,我要聯絡母親。這是見面禮,請收下。」冥漾想到分散時的約定,空出一隻手撐著行李不倒,另外一隻遞上金莎花束,再從口袋找手機。

「啊……謝謝。」很順的收下巧克力,莉莉亞狐疑了:「──母親是什麼意思?你是阿斯利安派來的吧?他要母子來幫我接機??」

  「阿斯利安是我的母親,得知您要來,他要我和二哥來接您,姑姑。」

  「姑姑?」錯愕的拿出對折皮夾,攤開,瞪了一會。「你就是漾漾?褚冥漾?!」

  點頭點頭。

  「──你怎麼不早說?害我把你當成僕人一樣使喚!」莉莉亞臉紅了。冥漾連絡完,她匆匆拉上行李箱,示意他抱好袋子跟著到角落。

  「……我太粗心了,早該想到以大嫂的個性,絕對會親自到機場。褚冥漾,你長高了,和照片給人的感覺不像。」

  莉莉亞出示皮夾內裡。褚冥漾看到他和二位兄長的家常照,放在最大格的透明夾層。

  「你母親說照片是你們國中時拍的。我想學生變化不會很大,沒很認真記臉,才認不出人。」莉莉亞近距離省視照片,皮夾快貼住臉。

  不難識別這種迂迴的表達方式底下的含意。冥漾順勢轉移話題:「您怎麼這麼晚出來?」

  「我討厭擁擠,一直待到人走光。你們真的等很久?」

  「對啊,大家有點著急,怕和您走散。」

  交談了三、四句,出外找人的人歸來,辛德森一家在航廈玻璃門附近圍成小圓圈。

  「莉莉亞,歡迎回來!」阿斯利安給人大大的擁抱。
 
  「大嫂。」莉莉亞反手回抱。目光越過阿斯利安肩膀,落到西瑞花俏的頭髮。

  「大家第一次見面,我來做個介紹。」熟知雙方的阿斯利安扮演交流橋樑:「孩子們,這位是姑姑,莉莉亞.辛德森.史凱爾。莉莉亞,他是西瑞.羅耶伊亞,妳的二侄子。還有小侄子,褚冥漾。」

  「喲,這是一點心意,我自己設計的作品,很高興認識妳。」西瑞抓起莉莉亞的手搖晃二下,遞出包裝搶眼的盒子。

  「我會好好保存。」莉莉亞認真的抱住禮盒和巧克力花「……那個,我有三個侄子吧?冰炎怎麼沒來?」在忙學業?那這兩人為什麼來……?

  ──話脫口她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莉莉亞想。褚冥漾龜縮到牆角,一陣黑氣以該處為中心源源不絕流出。他的手指在地上反覆畫圈,狀似憂鬱。

  「大嫂?怎麼了?」

  「這個嘛……」阿斯利安說明今年暑假的來龍去脈。

  「──這麼重要的事,你竟然沒告訴我。」聽完經過,莉莉亞沒好氣的看了阿斯利安一眼,走向自閉的冥漾,使勁拉扯他的臉。「我說你啊……真是笨蛋!!」

  褚冥漾從原地被拽起來。嘴角肌肉被帶動,上翹形成歪曲的笑。

  「是啊……我是笨蛋。」自暴自棄了。

  「不對,我的意思是,不是你的問題,幹嘛露出那種表情?氣死我了。西瑞,幫我把行李袋裡的相機拿來!」

  「好。」西瑞翻開袋子,恭敬的呈上相機。

  「你就充當攝影師,把他的臉拍下來吧。記得大特寫時我的手不要入鏡。」莉莉亞下令。

  「──什麼???」褚冥漾一頭霧水,急著想掙脫,無奈莉莉亞抓著他,硬是拍下歪曲的笑臉。

  「姑姑,拍的如何?」西瑞湊過去分享照片。

  「很好,我會請你飲料。」

  「那個,請問,現在究竟是……?」褚冥漾不懂姑姑在做什麼了。

  「這不是挺適合你的嗎?笑容。比哭喪著臉強多了。冰炎想保護的,就是這樣東西吧。」莉莉亞讓冥漾看相機。「難過、自責,怎樣都好。重要的是,不要忘記相機上的表情,不要忘記微笑。總有一天,你會想到答案。」

  「姑姑……」這是在開導他嗎?

  「一點心得,聽過就算了。」莉莉亞淡淡的轉身。「上車吧,你來帶路。」

  兩人化為人群裡的小點。

  「西瑞,我們也走吧,車鑰匙在這,不能讓他們久等。」

  阿斯利安體貼的接手留下來的LV。西瑞撿起巧克力花和禮盒,放在箱頂。

  「姑姑他,果然和老頭有像。」強勢啦、果斷啦,如出一轍。態度的話不錯,嚴格又不失溫柔。他想。

  「因為,她是你爸的妹妹啊!」

  「就我看來,她比他可愛多了。」西瑞說。



  休狄坐在奇歐居中的辦公間。房間漆黑一片,伸手難見五指。他沒有開燈,卻也覺得這樣很好,暗暗的,無需刻意去面對什麼,或迴避什麼……

  「老爺,您睡了嗎?」尼羅隔著門問。

  「還沒。怎麼了?」

  他意識到,坐在這裡不知道多久。提早結束公務,餘下空閒不曉得怎麼打發,就叫司機回奇歐居。

  「夫人打電話來,說順利接到人了。」

  「是嗎?」

  休狄不再言語。

  門外,總管悄悄地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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